老師是怎麼教你的。
2019-09-18 16:49:50 785 admin
中國人自古沒有統(tǒng)一的信仰，但頭上共頂了一片云彩叫“天地君親師”。自然、帝王、父母、老師，是比“自我”地位更高的存在，這也算是華夏兒女的共同信仰。于是，問題來了。天地有道，天子至高，父母生我，老師是誰？“師者，傳道授業(yè)解惑也?！崩蠋煯斦嫒绱巳f能？“師父領進門，修行在個人?！崩蠋熌茏龅乃坪跻灿邢??！耙蝗諡閹煟K身為父。”老師與我親如父子？“教會徒弟，餓死師父?！崩蠋煹木辰缫膊凰闾甙 ?歲以后，我們常被人說一句：老師怎么教你的。這句話后面沒有問號。人們似乎習慣向老師追責，但又不會真的責怪老師。老師到底是怎么教我們的？這真是個歷史悠久的課題。
中國人似乎有個思維定式——做人做事做題都是一樣的。如果一個學生學習好卻淘氣，大家會覺得內心秩序受到了沖擊。這和傳統(tǒng)的教育理念有關?！兜茏右?guī)》訓誡：首孝悌，次謹信，泛愛眾，而親仁，有余力，則學文。當好人比當好學生重要。觀點沒錯，只是年輕人閱歷淺，不愿認可。老人們卻又特別堅信。
老舍有篇小說叫《我這一輩子》，寫了從前的老師怎么帶學生。窮人家孩子求活路，趁年紀小去當學徒。清末民初，十幾歲的少年，在冥衣鋪里學三年裱糊匠，“那種氣簡直不是人所受得住的”。聽一切的指揮，低三下四地伺候人，受老板和老板娘的夾板氣，隨便挨打，一天睡三四個小時，一口能吞下一頓飯……抓緊一切機會學習，對誰都笑臉相迎，背地里總想著尋死。三年苦熬下來，一個孩子學成了闖蕩江湖的手藝，還有了直面風浪的韌性。
古代的手藝人，大概都是這樣成長的。做學徒，吃住都在師父家，當打雜也當保姆。老師是家長也是老板，教學沒體系，主要憑天分，但保證讓你學會做人。出師那天就是長大了。手藝人大概還算好的，梨園行似乎更苦。看看陳凱歌的《霸王別姬》，小孩子唱錯戲詞，師父的大煙袋鍋子就往嘴上扣；還有張國榮演的《胭脂扣》，憑你是再有錢的富家子，只要拜師學戲，先學給師父端痰盂。
手藝人和藝術家的師父是無意識的品德教學，文化人是有意識的，更狠。大才子徐志摩當年趕了“民國離婚潮”的時髦，先和發(fā)妻離婚，又和陸小曼再婚?；槎Y上，他的老師梁啟超是證婚人，梁老沒客氣，干脆地用一篇曠古絕今的證婚詞砸了場子：“徐志摩，你這個人性情浮躁，以至于學無所成，做學問不成，做人更是失??！”“陸小曼，你和徐志摩都是過來人，我希望你能恪守婦道?！薄拔蚁Ｍ@是你們兩個人這一輩子最后一次結婚！”可哀可嘆，梁老師的祝詞成了真，故事卻以悲劇結了尾。如果小徐當初聽了老師的話，大概能換一種人生吧？老師的話，大部分還是應該聽的。媽媽的話也是。
從前，每一個老師都有自己的一手絕活，或許是一張秘方，或許是一段舞蹈，或許是一種發(fā)聲方法，或許只是一顆藥。那只留給只有最優(yōu)秀、最順眼的學生。電影《百鳥朝鳳》中，師父教兩個弟子吹嗩吶，差不多用了一部電影的時間考察，才得出“哪個孩子能學《百鳥朝鳳》”的結論?？炭嗾\懇的學生入選了。孫悟空學道，祖師觀察了十幾年，才將長生術、七十二般變化和筋斗云都交給他，看重他的穎悟踏實。后來不教了，因為他不踏實了。
中國的師父可以有很多徒弟，但他們一生都在尋覓，尋覓一個和自己一樣的靈魂，要堅韌、聰慧、勤奮、謙遜，認同師門的企業(yè)文化。這樣的人可傳授絕活，繼承衣缽。此外，還要師父心情好，時代沒大變化，周圍人催得不緊。有任何一個條件不合適，那珍貴的技能與學識，就像嵇康的《廣陵散》，又或者老舍筆下的《斷魂槍》，寧可爛在肚子里，也不外傳。
想想還是如今的時代好些。學校里，學生不學，老師上趕著教，學不好，下課開小灶；學校外，網(wǎng)絡發(fā)達，任什么江湖絕學，總能找到學習的門路。老師們爭先恐后研究教學技巧，師父們想方設法將技藝推陳出新。只是想不明白，家門口那家面館，自從大廚的兒子接了班，怎么就不好吃了呢？鹵子給得也少了。
師父領進門，修行在人心。學習不好的鍋，通常還得學生自己背.
不想出家的音樂老師當不了好詩人。不能寫散文的漫畫家做不了好翻譯。豐子愷16歲時，只是個沒目標的普通青年。他在師范學校念書，琴彈得不好。有一天，音樂老師李叔同老師告訴他，他的畫畫得真不錯。
一句夸獎，開啟了小青年的藝術人生，從此他找到了目標，一心畫畫。20歲那年，李叔同出家，成了“弘一法師”，九年后，豐子愷追隨老師皈依。豐子愷的一生，出過幾十部畫集、散文集、論文集、翻譯著作，他的天分遍地開花，成就聞名四海。在他77年的生命中，有一部綿延45年的作品，名為《護生畫集》。
1928年，豐子愷畫了50幅小畫，以勸人勿殺生，與自然和諧共處為主題。護生，意為長養(yǎng)慈悲心。他以此賀老師50歲壽辰，請老師題詞。弘一法師60歲時，豐子愷畫了《護生畫集》第二集，這次是60幅。老師很開心，和他約定，要以此為例，再出四集，畫到自己100歲，便“功德圓滿”。戰(zhàn)亂歲月，人生無常，人命朝不保夕，何談教化與藝術？可是豐子愷鄭重地答應了。
法師62歲圓寂，徒弟死守著舊約。每隔十年，新一集《護生畫集》就會按時付梓，每一年的畫，都比前一年多十張。畫到第五集，豐子愷常夢到千禽百獸歡喜鼓舞，前來致謝。他說，這是精誠感動萬方之故。畫第六集時，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六年，可他拼命趕稿。他知道來不及了。1973年的那些日日夜夜，他帶著一身的傷病，頂著污名，借養(yǎng)病的機會畫畫。他偷偷扔了藥。病沒好，他就能繼續(xù)畫。他在生命的倒數(shù)第三年，完成了和老師的約定。第六集《護生畫集》單純依舊，文字無一絲激憤。
如今，每一個看到這部畫集的人，無不被作品中的純心和善意所打動。如果有人因此多了善念，便是作者莫大的功德。這意義遠超過一個藝術家的名聲?；叵脒@功德的源頭，竟然是一句來自音樂老師對美術特長生的鼓勵，真是不可思議。自古名師出高徒，但徒弟總有些別的想法。成功的學生感謝完MTV又感謝CCMV，最后發(fā)現(xiàn)一切的成就都離不開自己的努力。史上鬧意見的師徒也不少，比如曾經(jīng)的曾國藩和李鴻章；當代，郭德綱旗下的何云偉、曹云金先后出走。古代人管出走叫“背叛師門”，這話放到現(xiàn)在似乎說重了?？蛇@話該怎么說呢？這種事，不好說。
在歷史的絕大部分時光里，老師的地位很特殊。他們坐擁師道尊嚴的光環(huán)，又頂著庸碌文人的名聲。他們當過一陣“臭老九”，如今則邁入了輝煌。如今的老師，體制內的那部分，日日活在冰火兩重天中。既容易被家長捧殺，又容易被學生氣死。家長對老師又愛又敬，微信群中，老師一言，八方響應。學生對老師又恨又怕，班主任早上被撞斷腿是作家三毛上小學時的夢想。天地君親師的封建思想被唾棄了，但現(xiàn)在這種感覺似乎也怪怪的。
老師和學生到底該是什么關系？這取決于你到底想讓老師教點啥。語文、物理、美術，還有嗎？知乎上有個高分問題，關于“最好的老師有多好”。
小學生說，好老師善良可親，教學方法靈活；中學生說，好老師業(yè)務過硬，公正變通，尊重學生，長得好看；大學生就希望老師長得好看。孩子們在沒有成人時，總希望能獲得更多的關注與善意，在人生一些小事上獲得老師耐心的指點。所以有的孩子被罰給小樹澆水，反而歡欣。有的老師將低分學生的考卷藏起來，學生感動得眼淚汪汪。在孩子們這樣的期待下，上班賺錢的職場人心態(tài)似乎不太合適。
可是，用至高的道德標準要求老師也不合適。畢竟，很多孩子都沒有對老師回報以足夠的善意和尊重。老師也不欠你們的。想從別人身上獲得什么，也要給予相同的東西才對。努力與尊重，都該對等付出。兩千年前，亞里士多德說：“吾愛吾師，吾更愛真理。”老師最該教學生的，應該是“不要太相信老師，要對權威保持懷疑。”凡是有勇氣教這句話的，一定是好老師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