味覺到不了遠(yuǎn)方。
2023-01-05 13:59:33 222 admin
一個人無論走多遠(yuǎn),胃都停留在故鄉(xiāng)。
以前對這句話總不以為意,外面的世界多精彩,五湖四海多少山珍海味等著你消受呢,家里那幾盤土頭土腦的菜,有什么好牽腸掛肚的。去鄉(xiāng)日久,幾年難得回家一次,漸漸才體會到阿城那句話實在是妙:所謂思鄉(xiāng),就是思念故鄉(xiāng)的食物。
萍水相逢,盡是他鄉(xiāng)之客。閑聚的時候,無論話題怎樣開始,最后總能落于故鄉(xiāng)的吃食,那些山阻水隔的味道在千里之外,撩撥著一只思鄉(xiāng)的胃。只好一次次向父母念叨,一次次從故鄉(xiāng)寄來的食物中,安頓自己。
汪曾祺定居北京近五十年,念念不忘的,依然是故鄉(xiāng)那只咸鴨蛋,“曾經(jīng)滄海難為水,他鄉(xiāng)的咸鴨蛋,我實在瞧不上”。
而北京人唐魯孫,遷居臺灣四十年,吃遍臺灣街頭小館,依舊思鄉(xiāng)難解,洋洋灑灑六萬字寫就《唐魯孫談吃》一書。另一位出生于北京的美食家梁實秋看罷這本書,打趣道:“中國人饞,也許北京人比較起來更饞?!?/span>
無他,只因唐魯孫寫出了那個味兒罷了。
味道這東西,想來實在神奇。既無具象又不可量化,卻偏偏能在一個人的人生里埋下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伏筆,初時不覺,等到后知后覺時,它又開始在你的記憶里翻云覆雨,一手遮天。
別說今人,就連古人也曾被味道“牽著鼻子走”。民以食為天,食以味為先,這話一點兒都沒說錯。
《世說新語》曾記載過一個故事:西晉文學(xué)家張翰因見秋風(fēng)起,遂想起故鄉(xiāng)的菰菜、莼羹、鱸魚膾,為了這一味,他掛冠而去,“人生貴適志,何能羈宦數(shù)千里,以邀名爵乎?”
長恨此身非我有,何時忘卻營營?雖然后人認(rèn)為,莼鱸之思不過是他借故鄉(xiāng)之味而脫離政治——真實原因是不愿卷入八王之亂——但,誰能否認(rèn),身處飄搖、秋風(fēng)颯颯時,他感時四顧的那一刻,想到的不是遙遠(yuǎn)吳中的故鄉(xiāng)之味呢?
當(dāng)身處異鄉(xiāng),孤獨時、寒冷時、困窘時、無奈時、落魄時……甚至什么困境都沒有,只是因為身在異鄉(xiāng),只是因為不小心抬頭看到了天上的月亮,只是因為下班后看到高樓上的一窗窗燈火,只是因為那天有風(fēng)或陰雨……你就沒來由地想念起那些味道,繼而在記憶的味道里品咂出些溫暖和力量,然后繼續(xù)在這陌生世界里奮力前行。
記憶里的味道,如一味解藥,能解千愁百緒。
美食作家高維生在《味覺譜》中寫道:我們尋找的,不是味道的記憶,而是記憶的味道。這句話應(yīng)該如何解呢?“味道的記憶”,是直觀的的對于味與食物的印象與回憶,而“記憶的味道”,重點不在味與食物,而在“記憶”,是被情感化過的。
如此或許不夠一目了然,那就用另一位美食作家的話來做解吧。
美食作家曾穎在《川味人間》的一句話,可準(zhǔn)確為高維生之語注解——“食物與味道,在這個時候已不是物質(zhì)本身,而變成了一種情感,一種精神狀態(tài),甚至一種象征?!?/span>
就像遷居臺灣的唐魯孫記憶中的什剎海老雞頭,不見得就比南方所產(chǎn)雞頭米更好吃;就像定居北京的汪曾祺記憶中的高郵鴨蛋,不見得就比白洋淀鴨蛋更有味;就像暫居北京的魯迅在日記里屢有提及的紹興梅干菜,不見得就比四川梅干菜更誘人……
人生無根蒂,飄如陌上塵。于是,竟把記憶的味道作為長線,以期拉住人生的風(fēng)箏。殊不知,這些心心念念的“記憶的味道”,早已滲透了舊時光之味和人生況味,點點滴滴,酸甜苦辣,都在此味中了。
為了這“記憶的味道”,唐魯孫寫書,汪曾祺撰文,曾穎更是又寫書又拍美食紀(jì)錄片。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,靠近“記憶的味道”。
京派作家葉廣芩的方式,可就更獨特了。
那時,她的先生在筑波大學(xué)做教授,她每回去日本,都是大包小包的,海關(guān)人員叫她打開箱子,里頭都是些與吃相關(guān):十幾包方便的羊肉泡饃、一大包辣椒面、一大包糖蒜、兩斤臘牛肉、兩瓶紹興料酒、一瓶鎮(zhèn)江香醋……
這些不過是“明面兒上的”,暗地里她還偷偷帶了香菜。根據(jù)動植物檢疫法規(guī)定,這東西得報關(guān)。來回偷著帶總不保險,最后干脆帶了許多香菜籽過去,分發(fā)給大家來種香菜。
先生是北京人,離了家,總想著那一口炸醬面?!耙⊥敫烧ǎ寡坎?、黃瓜絲做面碼,煮點兒青豆,剝一頭中國蒜?!蹦菚r,中日貿(mào)易出現(xiàn)摩擦,日本限制進(jìn)口中國蔥蒜香菇一類東西,就為了這一頭“中國蒜”,她得跑好幾個菜市場。
先生回家,“見了炸醬面,等不得換衣服,西裝革履地坐在桌前,一碗面還沒拌利落就往嘴里劃拉,又吸又吞……一碗不夠,還得添半碗……說他什么都可以丟,唯有中國不能丟,因為中國有炸醬面?!?/span>
一碗普通的炸醬面,到了異國他鄉(xiāng),就是慰藉,就是寄托,就是人生的根蒂。人可以去遠(yuǎn)方,萬水千山乃至遠(yuǎn)渡重洋,但味覺卻到不了遠(yuǎn)方,它就像村口的老樹、屋頂?shù)拇稛?,遙遙牽著你,叫你走再遠(yuǎn)也認(rèn)得回家的路。
沒有什么會比味覺更偏執(zhí)。
無論“不時不食”,還是“一方水土養(yǎng)一方人”,人們認(rèn)的,不止食物的本味,還有“記憶的味道”。那是對時間的順應(yīng)、對自然的敬畏,也是對故鄉(xiāng)的情感,對人生的品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