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多了。
2023-01-09 09:37:14 261 admin
前陣子,聽朋友說起自己五歲的孩子。她說,她常常被孩子畫的畫“驚”到。
孩子的觀察力,那些生猛大膽的配色,那些筆下被成年人習(xí)慣性忽略掉的細(xì)節(jié)……
她說,“因為小孩才不管這樣畫合不合理,更不會在意這樣的畫別人喜歡不喜歡。他只是用他的想象力,用他的本能和直覺在畫。有時候看到孩子這樣,真的會舍不得把他送進(jìn)美術(shù)課去‘學(xué)習(xí)’畫畫,而是希望他能繼續(xù)天馬行空地畫下去?!?/span>
忽然覺得,這件事也挺有意思的。一個費了幾十年工夫接受了良好教育的家長,回過頭來,在人生的某一瞬間竟然如此羨慕小孩子身上這種“可貴的無知”??赊D(zhuǎn)念一想,也對,因為這種“天真”往往就是一點一點喪失在規(guī)訓(xùn)里的。當(dāng)然不是說受教育不對,而是,當(dāng)一個人一旦接受越多的教育,學(xué)會更多的方法,也就越難忍住不用自己的大腦,也就越不容易替換成如“孩童般”用身心去感受世界的模式。
只不過,更有意思的另外一面是,很多成年人,積累的越來越多的人生經(jīng)驗到頭來好像又變回“當(dāng)頭一棒喝”,告訴他們說,有時候解開人生問題的關(guān)鍵其實就是——你想多了。
曾在一篇講插花的文章里,讀到一句很有意思的古語,叫“凝思量即背”,傳言是一個禪僧寫下的他對插花這件事情的感悟。意思就是,當(dāng)你過分地思量,亦即背離了插花的初衷。想得太多,感受太少。
我有一個做飾品的朋友,她的作品在北京幾家小有名氣的冷門商店都有售賣,或許是收獲到了一些固定的客群,自然也就少不了開始有人模仿她的東西。但有意思的是,無論對方怎么“用心良苦”地模仿,不管是從用料上、配色上,幾近相似,甚至粗看確有幾分風(fēng)格上的雷同,但真正喜歡她飾品的人,還是三兩眼立馬就發(fā)現(xiàn),蠻不是一回事。
要說原因其實也很簡單,因為這位朋友做東西,用到手的地方遠(yuǎn)不如用到“感”的地方多。不是在用技法做,甚至不是在用頭腦做,而是在用身心做。
她常常跟我們講自己面對材質(zhì)的感受,諸如珍珠和銀,她覺得銀的骨感是硬的,個性里有堅硬的東西,但珍珠不太一樣,有柔媚大氣的一面,本質(zhì)上是柔軟的。在面對材質(zhì)、顏色的時候,幾乎全是她非常個人化的流動的感受。所以,就像她自己說,因為從來都是在用直覺做東西,連她自己都很難復(fù)制出一條一模一樣的項鏈來,更何況“假以他手”。
這可能就跟“凝思量即背”的插花之道相通,關(guān)乎的,不是別的,正是插花之人如何去看花本身。一朵美的花,和一朵能打動人的花,兩者之間的差別恰恰也就在于,你用的是技巧,而她用的是心的感知。
感受多,就能讀到萬物內(nèi)在的一氣呵成。那是人對物的貫通,往往是沒有慣性也沒有規(guī)律可言的,因而自有一種篤定。而用技巧做成的東西,總還是有一些浮于表面、毛毛躁躁的氣息,由是顯現(xiàn)出造作與不自然。
史航在為陳丹青《局部》一書所做的序言里,寫到香港導(dǎo)演劉浩良,回憶他的射箭師父的教誨:“你不是要把箭射進(jìn)紅心!你要想象,箭原來就插在紅心中,你把箭從箭靶拉到你的弓上,現(xiàn)在你要做的,只是放手,讓它回到紅心上?!彼麑懀斑@是我讀到的對于初心的最好形容。”
小孩子拿起畫筆涂鴉,他是很享受的;第一個跳舞的人旋轉(zhuǎn)跳躍,他一定也是很享受的……可當(dāng)人思慮太多的時候,身體開始不自覺緊張起來,大腦替代感受做全部的判斷時,初心就漸漸迷失了,最后也就丟掉了最初撿起這支筆、那把箭的樂趣。
我很喜歡“享受”這個詞,也喜歡看一個人享受在一件事情里的表情。或眼睛微閉,或兩耳不聞,松弛自在,像在一個想象中的獨特世界里,這種狀態(tài)是很“養(yǎng)人”的。
朋友的伴侶是個狂愛做菜的廣東仔,兩個人能吃到一起按道理應(yīng)該挺幸福的,唯一會讓兩人拌嘴的原因是男生做飯的時候常常因為過于投入,而聽不到女生說話。當(dāng)然,這也算是“幸福的負(fù)擔(dān)”。因為女生再怎么說起男生的這一“缺點”時總還帶著一點贊美的語調(diào)。“他在做菜時好像總能進(jìn)到一種心流里去,廚房里的一切就是為他所造,調(diào)兵遣將、行云流水??勺鐾觑?,又是連重復(fù)一個笑話都能嗑吧半天的人。”
其實到現(xiàn)在,看看我們身邊人,很難得能有像這位男生一樣真的能進(jìn)入到所謂“心流時間”的。大多人的事業(yè)也好、愛好也罷,多流于一種形式,思慮的事情太多了,想要的東西也太多了,單純的享受、投入,找回那種可以令自己不聽、不見、不聞的那一件事、那種狀態(tài),也就成了某一種奢侈。
想太多,就像一種機(jī)器的提純,忽略掉所有的細(xì)節(jié),忽略掉所有的主觀感受,留下一根魚骨頭,索然無味;但享受一件事就像一場盛宴,感官穿梭在豐腴肥美之中,渾渾噩噩、自自然然地浸染著這個世界的真善美。
在意太多,有時候反而會錯過人的真性。那種看似最樸素的直覺,往往藏著潛意識中最豐厚的寶藏。
小時候碰到過一個很好的美術(shù)老師,她的課常常是帶著我們?nèi)敉?,有時候去古廟,有時候去公園。有一回我對著一個寺廟的影壁想很久,畫畫擦擦,猶豫來猶豫去,老師過來問了兩句,說,“為什么一定要把圓畫圓呢?”“因為不圓就不像了啊”“為什么一定要像呢……如果畫畫是為了像,那干脆拿照相機(jī)來咔嚓一下,不是更簡單嗎?”
這句話一直伴隨著我很多年,畫畫不是為了像,就像高更也說過,“師法真實,并不是要對著描,不要過多地照抄自然?!蹦敲?,我們的人生呢,其實想想也一樣,從來也不是為了像,更不必去照搬誰的人生,按部就班地復(fù)制粘貼。
陳丹青在《局部》里講,藝術(shù)頂頂要緊的,不是知識,不是熟練,是本能,是騷動,是嶄新的感受力,直白地說,其實是可貴的無知。
孩子拿起畫筆,就像一場無知的游歷,不想所謂技法規(guī)矩,不在意他人評價,亦從未想這是在向哪位大師靠近,他們只是在畫出自己心中的景色。有時候覺得,這或也是人生頂頂要緊的,因為人說到底,總要去看自己的千山萬水,也總要去過自己的柴米油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