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遺失的僅僅是方言嗎？
2020-05-13 09:53:24 673 admin
方言，是一座城市的柔軟。
從前的人，不怎么出遠門，也沒有太多背井離鄉(xiāng)的概念。
如今，為了學(xué)業(yè)、工作甚至感情，我們一次次出發(fā)，遠行。
置身偌大的城市中，周圍是陌生的街道、樓宇、陌生的面孔，常常覺得孤獨極了。
結(jié)束一周寫字樓城市螺絲釘?shù)纳矸?，漂泊的人總覺得無所適從。
多希望認識幾個熟悉的人，用熟悉的話語體系，彼此舔舐對方的孤獨。周五晚上一起吃頓飯，喝喝酒，用方言吐槽我們的生活和工作，傾訴我們的孤獨與夢想
坐上城市慢悠悠的公交車，哐當哐當?shù)?，游走在寬闊的馬路上，粗重笨拙的樣子，像高速運轉(zhuǎn)時代的牛車。
仔細聆聽，周五晚上的公交車上，隔三差五會響起天南地北的方言。
有時是中年男人，用河南話問電話那端的人，家里下雪了嗎？有時是四川女孩告訴媽媽，自己新買了一個手機。有時是東北人，狠狠吐槽辦公室的復(fù)雜和南方的濕濡。有時是湖北人在電話里和發(fā)小哭訴失戀。
形形色色的方言里，城市，漸漸從冰冷的客戶、金錢、算計，變成了有溫度的父女、母子、親情。
原來，在普通話和英語摧枯拉朽的風尚下，在大城市腔調(diào)和網(wǎng)絡(luò)熱詞新梗狂歌猛進的潮流中，我們平日極力掩蓋的方言口音和鄉(xiāng)音語調(diào)，除了粗俗、土氣、苯拙，還有那么動情，那么柔軟，那么珍貴的一面。
西方有諺語，We are what we eat。我們吃的食物造就了我們。其實，在山水阻隔，一方山水一方人的中國，我們說的話也造就我們。
方言是我們最初聽到的聲音，方言是我們最真切熱烈的情感，方言是我們最縱情恣意的性格。我們咿呀學(xué)語的第一套語言是方言。我們把方言活到老用到老，至死方休。
甚至，不同方言體系的人，開口、吞音、調(diào)息、咬唇、發(fā)力的部位不一樣，臉部肌肉的“勞損”部位也是不一樣的，影響著我們臉部的輪廓肌理。
好多現(xiàn)象，我們大費周章也表達不了精準的語義。方言兩三個字便描繪地惟妙惟肖。
寧波春夏多雨水，完整的晴天很難得，那種半天陰雨，雨后天晴的天氣，對寧波人來說已經(jīng)很難得了。故寧波話里，有個詞叫“開太陽”來形容連綿陰雨季節(jié)，突然天上烏云驅(qū)散，金光中太陽探出腦袋照耀下來的樣子。
重慶人膽子大喜歡安逸。好像什么東西也嚇不到重慶人。但他們有點怕黑。重慶話里有個詞叫“黑趨媽恐”， 形容光線很暗，還微微含有那么一點恐懼的心情在這兒。黑暗逼近，連媽媽都恐懼了，但恐懼中又有母親的溫情，不至于被嚇死，一下子把黯淡中微微的恐懼感，描述的活靈活現(xiàn)。
湖南有個詞叫“吃憂”，形容一個人精神上靡靡不振，內(nèi)心憂郁，形容枯槁的狀態(tài)。這個“吃”字實在貼切，仿佛把憂愁吃進了胃里，進而滲入五臟六腑甚至骨髓，傳遍每一個細胞，這人怎么會開心呢？
好多細微的情感，我們說不出來。方言輕而易舉替我們表達。
四川男孩子喜歡上一個女生，就想盡辦法給女孩子做好吃的，送好吃的。小伙子幻想的回報是能夠親一口水靈水靈的姑娘。親吻這個詞說起來是陌生的，四川人更貼切的情感沖動是“啃兔兒腦殼”。
外人看見著，笑話小伙子，起哄小伙子親女孩，說的也是“啃兔兒腦殼”。四川人不一定擅長親吻，但吃兔頭他們在行啊，一點就通。雙手抱住兔頭，吸一口頭層的味道，小雞啄米一樣，剝開兔頭骨，嘴巴用力嘬吸兔頭骨頭縫隙里細軟香辣的肉，滿嘴生香，滿足，巴適。
廣東姑娘喜歡一個男生，就默默對男生好。男孩子要是“豬頭”一樣傻乎乎，看不明白。廣東姑娘忍不住，大吼著表白：“我中意你，你知唔知啊？”
是中意，不是喜歡，不是愛，好像很平淡，但其實是老實勤懇的嶺南女人最強烈的情感表達，帶著港片的鏡頭和粵語的語氣，把嶺南女人的扎實又含蓄，不圖回報但又不想狼心狗肺的胸中塊壘盡情釋放了。
上海人精致，講究，愛干凈。穿著皮鞋，套裝，窈窕地走在街上。遠遠地看到垃圾場，工地，要捂著口鼻嘆好久氣。她們實在討厭臟亂差。所以遇到惡心的人和事，來不及思考，脫口而出，“儂個拆爛污的”，把他們下輩子也不想和眼前這個人再遇見的嫌惡之情都體現(xiàn)了。
方言，也是我們的性格。我們不加思考，就用起了方言。舉手投足之間，我們的方言也“出賣”了我們。
東北人，狩獵而生，開荒而生，大煉鋼鐵而生。大擺大弄的生活方式中，催生了花樣百出的動詞。
我撤（che，四聲，形容扇耳光）你大嘴巴子！
上哪薅（hao，一聲，通常形容揪、拔小的東西）羊毛去？
幫我?（kuai，三聲， 用瓢等器具從容器中掏出） 碗米。
給我搲（wai，三聲，用于勺子等小器具掏出）勺湯。
更萬能的動詞是“整”，整菜，整事，整人。不管干什么，東北人都帶著虎虎生氣。外地人碰到東北人，哪怕沒看到高大猛個，先聽到東北人語氣里霸氣側(cè)漏的大開大合大動作，先嚇得一頓謙畏了。
蘇州人，夢里水鄉(xiāng)，百轉(zhuǎn)千回，習慣了 “ 婉轉(zhuǎn) ”，又是另一個極端的趣味。蘇州人吵架，氣的不行時，說出口的泄恨話是 “ 阿要撥倷記耳光搭搭！ ” 如果翻譯成普通話，就是 “ 給你一個耳光嘗嘗，好嗎？” 這樣的溫良軟嗲，誰聽了還有脾氣！所以，從前有 “ 寧可跟蘇州人相罵，也不愿跟某地人白話 ”。
什么水土養(yǎng)方言。什么方言又養(yǎng)什么樣的人。最終，方言成為了我們的情感，我們的思想，我們的沖動，我們的性格，我們最潑辣激烈的一面，我們最深沉濃郁的一面，我們的舉手投足間。
改革開放四十多年，中國的人口、經(jīng)濟、社會都發(fā)生了巨大的變遷。體現(xiàn)在語言上就是，我們說著越來越一樣的話，普通話。
普通話和英語被認為是更好融入社會的語言，更文明的語言。人人生怕露出粗俗、笨重的方言，影響了自己的體面。加上越來越多在大城市通過讀書、工作認識組建的家庭，夫妻倆互相不懂對方的方言，取公約數(shù)用普通話交流。
于是，越來越越多家庭都不再使用方言。小孩子從出生開始，就浸泡在沒有方言的環(huán)境里。僥幸在家里習得幾句方言的小朋友，從托兒所里開始的學(xué)校教育時，也會因為方言缺席，而失去方言學(xué)習的時機窗口。因為小孩子上學(xué)越來越早。而學(xué)校里清一色的普通話教學(xué)和交流。
除了東南沿?；浾Z、滬語幾個經(jīng)濟發(fā)達、人口流入城市的方言，還有些微微弱弱的生命力。越來越多貧困落后地區(qū)、人口流出地區(qū)的方言，快速、密集、大批地消失著。
情感濃烈細膩的作家，首先意識到了方言消失的遺憾。他們努力做一點保護方言的工作。嘗試用方言寫出打動人心的作品。近些年來，地域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似乎有些熱門。
金澄宇的《繁花》，是滬語在上海弄堂的回聲。石清舒《清水里的刀子》，是西北回民對自然的敬佩與順從。林培民的《以父之名》，是潮汕小鎮(zhèn)上的逃離與面對。
但，這些文學(xué)作品的聲名也好，方言的回音也好，無一不在說明，方言正在消失。方言，已是一種鄉(xiāng)愁。鄉(xiāng)愁，是故鄉(xiāng)在我們心中的呢喃，是我們內(nèi)心最真切深沉的情感震蕩。敏感的人，在經(jīng)濟浪潮的喇叭嗩吶聲里，唱一支哀歌，撈一把遺珠。
曾經(jīng)是，少小離家老大回，鄉(xiāng)音無改鬢毛衰。曾經(jīng)是，官秩加身應(yīng)謬得，鄉(xiāng)音到耳是真歸。如今，都市化和全球化的車輪繼續(xù)滾滾，我們還有歲月可以回頭嗎？我們的鄉(xiāng)關(guān)在何處呢？余音裊裊，是方言，是鄉(xiāng)音。
黑趨媽恐。
儂曉得撒！
甭管怎么說。
呷飯冒咯？
我中意你。
咋整？
巴適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