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肉不歡,無魚不樂。
2020-10-21 10:29:40 412 admin
節(jié)日假期,無論旅行在外,還是宅在家里,總免不了多弄些美食,拯救一下平時被連鎖快餐店中央廚房麻木了的胃口。
常常覺得,中國烹飪的精要之處,就在于菜譜中的“鹽少許”、“醋少許”、“醬油少許”……所有訣竅都充滿彈性,食材、配料、刀工、火候的略微變化,都可能會燒出另一道菜。
老子甚至從飲食中,引申出了治理國家的方略:“治大國若烹小鮮。”做人和治國,都像烹飪一道精美的菜,絲毫不能大意,方方面面的力道、比例、時機,都要小心地把握好。
食不厭精,膾不厭細。吃,不是簡單的吃飽,而是一種時令、一種境界,也是一種對生活的熱愛。我們的蔬菜品種繁多,而常吃的魚和肉類只有那么幾種。不過,懂得“烹小鮮”的人,也能從普通而泛泛的“大魚大肉”中,品出細膩而地道的人生滋味。
很多年前的一個夏天, 程小青和范煙橋去紫蘭小筑看望周瘦鵑。
他們在院子里喝喝茶,看看花。周瘦鵑看著池塘里的荷花, 叫來家里的阿姨說, 今天我們在家里吃飯, 你去池塘里摘幾片葉子, 就燒荷葉粉蒸肉吧。
后來,當我坐在庭院里看荷花,會不自覺地想起那樣一份情境。周敦頤不可褻玩的《愛蓮說》傳誦了千年,然而令我念念不忘的,卻是周瘦鵑那道閑情歲月里的荷葉粉蒸肉,那份用風雅包裹起來的俗味。
總說江南是“魚米之鄉(xiāng)”,然而無論是胃,還是心,總會落到一個“肉”字上。
拿蘇州人來說,食單上的肉肴品種就多達上百種。吃肉分得細,又吃得精,各種制法各有巧妙之處。老蘇州戲稱,一年四季,要吃好四塊肉:春季吃櫻桃肉,夏季吃荷葉粉蒸肉,秋季吃菜干頭扣肉,冬季吃醬肉。
吳地的飲食習慣,在外人眼里,第一反應可能就是“細膩”。這當然沒錯。但凡好吃的食物,烹飪起來肯定是復雜的。但是近些年隨著一些宣傳,有些東西也被傳得神乎其神,仿佛蘇州人都是吃雞頭米、品太湖三白長大的。殊不知,吃起肉來,清雅的姑蘇城,也滿是人間煙火的味道。
蘇州人愛吃肉,連月餅,都要在薄薄的酥皮里放一大團鮮肉,其他地方的人大概很難想象。細膩的蘇州人,還偏愛吃“大肉”。肉絲、肉片,都是小葷,在人們心里是排不上號的。最出名的,顯出吃肉真諦的,幾乎全是大肉:醬方、燜肉,大排骨,還有大蹄髈。連腌制的肉,比如腌篤鮮,也是喜歡大快朵頤的。
在吳地吃肉,經常見到的是醬肉和燜肉。
做醬肉,要先將肉用鹽腌制,再用茴香、桂皮等多種香料,先煮后燜,成品打塊上桌,吃時肉香四溢,瘦肉香而滋潤,肥肉爽滑不膩。醬肉可以拌飯,米粒被肉油滋潤得亮亮的,咸淡相宜,超級誘人,使人食欲大開。
燜肉,要選用五花肉,洗刮凈,焯水,以醬油、鹽、糖、蔥、姜作為調料,先煮沸,再用文火長時間燜燒,成品呈象牙色,咸淡適中,酥爛脫骨,肉香中還有蔥姜香氣。燜肉冷卻后,切成塊形,可以作為面澆,此面稱“燜肉大面”,為蘇城常備名點。
雖然兩種肉都是豬肉制成的,但是制作方式不同,味道不同,各有所長,“身份”也就不同:燜肉多出現在面館、小食店,醬肉多出現在酒家、鹵菜店。
吃肉過癮。一塊肉,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燒法,吃口也不相同。用心生活的人,要弄清這些看似簡單又要經常碰到的食物。“吃貨”們更得心中有數,明白啥叫燜肉,啥叫醬肉,免得講錯被人背后說:“只會吃,說得瞎七搭八?!?/span>
既然說吃的,怎能不想起蘇東坡?
中國人吃豬肉有漫長的傳統,也流傳下許多著名的肉饌。東坡肉就是一例。我們今天在城市的大酒店,或是景區(qū)的特色小店里,大都能在菜單上找到一塊厚厚的東坡肉。
東坡肉常見于蘇、浙、川、鄂等菜系。不過,各地東坡肉,制法不一,口味也迥異?!峨S園食單》中記“紅煨肉三法”:“用甜醬或用秋油……皆紅如琥珀……以爛到不見鋒棱,上口精肉俱化為妙。”另外,還有“白煨肉”、“油灼肉”、“糟肉”、“暴腌肉”等多達幾十種制法。
不管哪種口味的東坡肉,因為沾上了蘇東坡的名氣,都被當作經典名吃。不過,這肉最開始也是平平無奇、為人所不屑的。蘇軾在《豬肉頌》里說:“黃州好豬肉,價賤如泥土。富者不肯吃,貧者不解煮。早晨起來打兩碗,飽得自家君莫管。”
除了《豬肉頌》,還有一篇《油水頌》,仔細講解了下鍋時的油水搭配和火候問題。原本一道普通的菜肴,被蘇軾考究出了嚴謹細致的程序,將廉價的豬肉做得有滋有味、出神入化了。
果然,有著高超廚藝的人,生活態(tài)度都不會差。
除了肉,蘇軾一輩子忘不了的,還有魚。
烏臺詩案的時候,蘇軾下獄,與日常送飯的長子蘇邁約定:如無變故,每日送肉;一旦有禍,便改送魚。有一次,蘇邁請親戚代為送飯,忘了叮囑這一約定,結果親戚正巧送了魚酢。蘇軾一見,大為驚駭,以為要死在獄中,奮筆撰詩兩首,以表達悲涼之意。
不過,這虛驚一場,倒也沒有讓蘇軾對魚產生心理陰影。許多文人都愛吃魚,蘇軾也一直愛吃,曾說自己“舉網驚呼得巨魚,饞涎不易忍流酥”,急不可耐的貪吃樣子溢于言表。他還寫過《煮魚法》,描述烹魚的過程,包括配置、投放佐料的方法。
蘇軾吃過不少魚:鯽魚、鱸魚、鯉魚、鳊魚、鱖魚、五柳魚、鰒魚、白魚等等。他還癡迷河豚的美味,雖然有毒,也寧愿一嘗。有人問他味道如何,他說:“值那一死?!?br/>當然,對于常常被貶的蘇軾來說,很多時候吃魚還是因為便宜。不過他的其高超之處,也正是在那些旁人不屑的食物中,用自己的智慧和廚藝,做出各種各樣的美食佳肴。
所以也有人做了精到的評論:如果東坡僅僅是滿足口腹之欲,那么他還不能算真正會吃;說他會吃,其實是說在他漫長的一生中,吃出了化荊棘為干脆的人生境界。
中國人吃豬肉有傳統,吃魚可能更久遠。有個成語叫“膾炙人口”,膾和炙,最初就是古人吃魚的兩種烹飪方法。
產魚種類最豐富的地方,可能還是要數太湖一帶,這里地理條件優(yōu)越,集湖、江、海的優(yōu)勢于一處,每月會有不同的魚鮮,仿佛安排好似的,擇期上市。
正月塘鯉魚,肉頭細,糟熘塘片是名肴;二月鱖魚肥,可清蒸、制湯,松鼠鱖魚最為著名;三月甲魚,可以補身體,以干蒸最佳;四月鰣魚,可清蒸,加蔥須;五月白魚,可配蝦子清蒸、紅燒;六月鳊魚,鮮如雞,最宜干燒;七月鰻魚,醬油燜,有名的是黃燜河鰻;八月鲃魚,要吃肺,鲃肺湯是名菜;九月鯽魚,要塞肉,用蔥烤;十月草魚,可以做成爆魚;十一月鰱魚,適合做魚頭湯;十二月鯖魚,要吃尾,糟鯖魚燒、汆均佳,透味熏魚最有名。
自然的美意,生活的深情,歲月的滋味,都烹進了一年里一條一條的魚。
文學家和美食家陸文夫曾在《吃喝之外》中,將吃魚的快樂,寫得淋漓盡致。上世紀50年代,身為記者的陸文夫,到江南小鎮(zhèn)采訪。時過中午,飯館打烊,只有一家小飯館,還剩一條活鱖魚,不到二斤。他讓店家為他烹燒這條魚。
于是,陸文夫憑窗而坐,“二斤黃酒,一條鱖魚,面對碧水波光,嘴里哼哼唧唧,‘秋水共長天一色,落霞與孤鶩齊飛?!鸵鳒\酌,足足吃了兩個鐘頭?!边@一段文字,之后成為文學的經典片斷,讀者贊嘆不已,也被美食家們奉為品鑒佳肴的中國樣板。
就是吃一條魚而已,陸文夫何以如此興奮?奧秘在于,“吃喝時的那種境界,或稱為環(huán)境、氣氛、心情、處境等等。此種虛詞不在酒菜之列,菜單上當然是找不到的,可是對于一個有文化的食客來講,虛的卻往往影響著實的,特別決定著對某種食品久遠、美好的回憶?!?/span>
食魚的樂趣有很多,陸文夫食魚也有講究。比如魚湯,最好能燒成乳白色。有些新潮的中國菜熱衷搞造型,但是陸文夫認為,花幾個小時,雕一只南瓜鳳凰,不如“把那只鯽魚湯多燒燒,把湯煮得像牛奶似的,何必那么匆匆忙忙,把魚湯燒得像清水?”
還有價廉,盡量向民間看齊,這與蘇軾的美食觀倒有些遙遙相應。“我常常指明要一只雪里蕻大湯鱖魚,中外賓客食之無不贊美。鱖魚雪菜湯雖然不像鱸魚莼菜那么名貴,卻也頗有田園和民間的風味。順便說一句,名貴的菜不一定都是鮮美的,只是因其有名或價錢貴而已。”
吃,是一種發(fā)自本能的心理,也是一種來自修養(yǎng)的文化。大魚大肉,可以吃得斯斯文文,也可以吃得惡形惡狀。
多年前曾經聽聞,有飯店拿一條活魚,開腸破肚刮鱗,宰卻不使其死,握著頭汆入沸騰的油中,熟了之后,加佐料烹調,端上桌來,那魚仍未死,眼睛能轉,口能翕動。人們喜形于色,摩拳擦掌,持著筷子,殺向這條魚去。
想到這個場景,就感到不寒而栗??傆X得那些挖空心思、刁鉆古怪的吃法,透著一股施虐狂的可怕心理,我也斷不敢與有這種偏好的食客打交道。
提起“大魚大肉”,我們可能還會依稀地有些國民印象:它曾代表朱門土豪的奢侈排場,也曾是物質稀缺時代的全民欲望。現在物質當然不再匱乏了,營養(yǎng)還可能過剩,怕的卻是精神還沒跟上來。所謂貪吃,貪的其實是一種情趣,而不是胡吃海喝的“貪”,更不是暴虐兇惡的“殘”。
現在的人都講究飲食搭配,魚和肉當然不是多多益善。不過,我們總是有必要滿足一下肚里的饞蟲,而無論荷葉蒸肉、湖邊吃魚,還是東坡的肴饌,那些引人追慕的情致和智慧,還會伴隨著我們走入更深遠的歲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