舊舊的，歡喜的。
2020-12-15 14:49:57 484 admin
舊，是時間走過，留下的痕跡。
當你發(fā)現(xiàn)，舊的層面其實并非全然是折損，不排斥變舊，甚而順應它、領會他，另一種歡喜也便隨即而至。
中國人似乎向來善于“利用”時間。
只看茶，綠茶之外，黃、白、青、紅、黑，包括普洱，被發(fā)現(xiàn)的最初，大約都一個意外——或因時間、或因路程，空氣中濕度、溫度的變化，使得茶葉的成分發(fā)生轉(zhuǎn)變。
歷代的茶人，不但接受了這一個個時間的“錯誤”，并且將錯就錯，甚而將其變?yōu)楣に?，最終成全了中國茶的豐富多彩。
而日常生活中，我慢慢意識到，如此這些，時間走過的痕跡、如“舊”的歡喜，其實遍布生活中各種物、事、人。
喜舊，并不只是一種懷舊、一種情緒，或也可成一種發(fā)現(xiàn)、一種領會。
自從節(jié)制自己少買衣服開始，每到季節(jié)更替，就必須認認真真地將舊衣物整理一遍：哪些現(xiàn)階段適合穿，就拿出來掛到衣櫥；哪些實在不會再穿，就裝袋處理到舊衣回收箱；剩下可以暫時放放另說的，再疊起來收進儲物柜。
慢慢，在這個“擇優(yōu)”的過程中發(fā)現(xiàn)，很多“舊衣”，比如穿了多年的純色棉質(zhì)帽衫被留了下來了，而一些僅僅穿過一兩次，幾乎全新，如小禮裙之類的，反倒淪落為被回收的命運。
今年夏秋之際收換衣物時，整理出一件黑色的麻料長衫，差不多穿了五六年。
一并和好幾件麻料襯衫拿出來的時候，發(fā)現(xiàn)，老的這件，原本的黑色之上有些許輕微的泛白，不確定是不是反復清洗之后，麻的本色開始顯露出來？
當下只是覺得，舊麻料的顏色好像好看勝過新麻料的顏色，變得更為自然、溫和、熨帖。
除了衣服，便是器皿。
很多年前，在胡同小店購得一把小朱泥水平壺，可可愛愛，一人飲或者招待一兩個朋友都很適合。后來雖然也買過其他的壺，但日常用得最多的還是這把朱泥水平。
小泥壺在日復一日的使用中，泥料原本的生澀感被慢慢消解，茶的潤、人的溫，伴隨著使用的過程慢慢浸透壺壁，幾年下來，像是從一個意氣奮發(fā)的少年轉(zhuǎn)身出落為一位溫文爾雅的君子。
從這一層面，變舊，似乎也是喚醒。喚醒物的第二生命，在使用中，與人不斷互融。
日常之物變舊的過程，也是將主人的身體、習慣、氣息揉進物中的過程。而最終呈現(xiàn)出來的，“舊”的樣子，因而也是獨特的、帶人味兒的、因人而不同的。
所以有時我也不太能明白，賣壺之人所謂代人“養(yǎng)壺”的做法。
自己買的壺，不拿回家用，寄存在店里由老板沖泡著，好像要“急功近利”地變舊，然而浸潤進壺中的卻是別人的氣息、別人的生活，到底是輕看了物與人之間日久相處的關(guān)系。
我有一把帶在身邊用了不下十年的指甲刀，設計極薄，是很多年前父親同事去德國出差帶回來的，還有一把青檀木梳子，剛畢業(yè)上班后花了一百多塊錢自己買的，也用了小十年。
即便是再平常不過的東西，用得久了，也會產(chǎn)生一份淡淡的、互相陪伴的情感羈絆。
日劇《深夜食堂》里，專心在布簾后廚房里做菜的老板，若是聽到客人移門的聲音，就掀開布簾，探頭問一句：歡迎光臨，還是老樣子嗎？
這樣一句簡單的問候，卻彌漫著溫暖、熟悉、親切，治愈著凌晨十二點后的東京夜歸人。
想起小時候騎自行車上學，半路有一個阿姨擺的粢飯團攤，多年來幾乎天天出攤，風雨無阻。
用飯勺從冒著熱氣的木桶里挖出白粢飯，略撒幾顆鹽，然后裹上各人喜歡的口味小菜，傳統(tǒng)的像油條、醬瓜、咸菜、什錦菜，或是時興的火腿、肉松……三下五除二，一份又飽腹又可口的早餐就遞到你面前。
粢飯攤阿姨的記性也極好，常去光顧的學生，每個人的喜好她都記得清楚，有時老遠望到，就堆上了一臉笑意——“小姑娘，還吃一樣的嗎？”邊喊著，雙手已經(jīng)開工開始挖飯、撒鹽……
還有一段時間，住在北京靠近北鑼鼓巷的胡同，隔壁的胡同里有一家桂林米粉店，老板是個北京爺們兒娶了個桂林媳婦兒，小店收拾得干干凈凈的，味道亦正宗，于是就成了常客。
尤其冬天夜里，下班回家，穿過黑乎乎的胡同，移開門鉆進小小的、溫暖又亮堂的米粉店，“照舊”來一份鍋燒螺螄粉，外加個鹵鴨腿。
熟悉的食物，熟悉的地點、環(huán)境，熟悉的人，仿佛此時溫暖的不止胃，還有心。
事如舊，是一種確幸。是在忙忙碌碌的都市生活中的千萬種變數(shù)外，有一家店、一碗面的味道，你知道它還在，的那種幸福感。
讓人感覺到溫暖的，或許也并不是那句“還是老樣子嗎”，而是背后有人記住了你的喜好，以及人與人、人與店之間日久所形成的默契與關(guān)聯(lián)。
尤其心情略沮喪的時候，好像還是會想起曾經(jīng)那些溫暖的所在，查一查過去的路程時間，奔向曾經(jīng)的“老店”。
越來越覺得，一年到頭，到了每年年底，若是全家福上每個人都如舊身體健康、平安順遂，大約就是這一年最大的安慰。
前陣子父親身體出了點問題，但由于我人在遠鄉(xiāng)，只能多打電話詢問平安。
想想，對現(xiàn)在外出求學、工作的游子而言，心中最為記掛的，必定還是故鄉(xiāng)的人。只要遠方人如舊，就是莫大的歡喜。
而除了親人如舊健康，同樣讓人感覺到安心的，還有朋友的如舊陪伴。
深深覺得，朋友不需多，只要三兩交心。
當你發(fā)現(xiàn)，那個鮮衣怒馬少年時，陪你瘋、陪你鬧；失意時，陪你喝到凌晨；一起做了無數(shù)傻事的那個人，慢慢地變成，只要一個眼神就能領會彼此心意、一個遲疑便知對方心中顧慮，可以一同走過人生起起落落的人，大約就能理解何為“人不如舊”。
《老友記》里Ross為了省搬運費自己搬沙發(fā)，Rachel和Chandler一邊嫌棄地大聲吵嚷，卻始終沒有撒掉搬沙發(fā)的手。
《欲望都市》里，Miranda和Steve的婚禮上，得知患乳腺癌的Samantha讓Miranda快去招呼婚禮的客人（用了“your people”），Miranda卻回了一句“You are my people”。
這就是一直陪伴在身邊，日常又親切的老朋友的樣子?？梢曰ハ嘀毖浴⒋蛉?、抱怨，但同時又能互相確信，無論何時、不管多狼狽，都能彼此依靠、站在對方身側(cè)。
這種感覺，讓人安心。
把時間切片，新與舊便都是一種視角。如新，是破、是立；如舊，是融、是化。
舊物、舊事、舊人。
日常生活中，物會在與人相處的過程中，融合進主人的生活氣息，慢慢變舊、變溫和、變熨帖；一句簡單的“照舊”，好像就能溫暖地化開心中郁結(jié)；而人與人之間，因時間拉長的情誼，或許是最讓人安心的陪伴。
而，當你發(fā)現(xiàn)如舊的歡喜，似乎也就理解了時間的意義。
當鮮嫩的葉子開始萎縮、變色、發(fā)酵……變成另外一種樣子，煮一壺水沖開，香氣與滋味也都早已不同。
舊舊的，歡喜的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