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夏。
2024-08-20 16:39:22 205 admin
下雨了。
我撐起手中透明的雨傘,雨點“嘭嘭嘭”落在傘面上,像是許多精靈在雨傘上跳舞,心不覺也跟著雀躍起來。
起風了。
我坐在一株柳樹下,聽樹葉摩挲發(fā)出沙沙的響聲,如舒緩曲一般,讓人卸下一身疲憊,漸漸松弛下來。
夏聲,總是這般撫慰人心的。簡媜說,“夏天乃聲音的季節(jié),有雨打,有雷聲,蛙聲,鳥鳴及蟬唱?!贝_乎。
只是今時,聽夏,實在成了一件奢侈的事。我們的耳朵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城市的噪音:車聲,人聲,摩擦聲,機器運行聲……無時無刻,無孔不入,卻無法讓人感到真正的心安。
只好尋尋覓覓,重新返歸自然,去聽一聽那些屬于夏天的聲音……
聽蟬。
簡媜說,“蟬聲足以代表夏,故夏天像一首絕句。”
夏愈盛,陽光愈烈,蟬鳴愈亮?!爸?,知了……”一聲一聲,熱烈張揚,好像要將整個生命的能量都釋放出來。
小時候常常躺在窗前的席子上,枕著這樣的蟬鳴午睡。聲浪一重一重的,這一波剛沉下去,新一波緊接著就翻涌起來,永無止歇,永不知疲倦似的。此時,其他聲音都識趣似的悄悄隱沒了去,只留蟬在天地之間聲嘶力竭,盡情揮灑。
鄭振鐸形容,“那是生之歌,生之盛年之歌”。
后來知曉,蟬是需要在地下蟄伏幾年,甚至十幾年,才擁有了這幾十天甚至十幾天的光明,心下不禁感佩。想起小時候去樹林里撿蟬蛻——我們也叫它知了皮,可入藥,每年都有攤販走街串巷來收,那也是蟬化出翅膀的最后一道門檻。
棕黃色的蟬蛻近乎透明,十分輕盈;不過有時也會撿到一只圓鼓鼓、沉甸甸的,那是沒有羽化成功的蟬,就那樣永恒地定格在了樹干上。年少時只覺得幸運,因在售賣時可以占不少分量,現(xiàn)在才覺是一種殘忍,它已熬過黑暗中的漫長等候,卻在得見光明的最后時刻前功盡棄,萬劫不復(fù)。
只是,不可說什么,這是一只蟬的命運。
所以它聲嘶力竭、不顧一切地叫,正是因為生之難得吧。“知了知了”,叫得是它的命運,它的不甘,也是它的釋然,它的了悟。
其實,蟬聲并不美,但人們依然愛聽。大概因為那聲音是生命本能的震顫,力量飽滿卻模糊了情緒,模糊了情緒所以可以包容各種情緒。聽蟬者,也是在聽自己的心。
宦游人聽到了鄉(xiāng)愁,“一聞愁意結(jié),再聽鄉(xiāng)心起”;閑居者聽到了寂靜,“蟬噪林逾靜,鳥鳴山更幽”;清明者倒映著自己,“居高聲自遠,非是藉秋風”;感懷者聞之悲切,“日夕涼風至, 聞蟬但益悲”;離別者更覺凄凄,“世間最是蟬堪恨,送盡行人更送秋?!薄?/span>
而蟬,只是繼續(xù)鳴叫著,直到完成生命的最后一個音節(jié)。然后,墜落枝頭,復(fù)歸泥土,等待再次的新生……
聽雨。
聽雨,大概是世上最美妙的事了。
她溫柔地拘住人們匆匆的腳步,就停在這里,停在這一刻,摒棄紛擾與喧囂,聽聽那雨聲。
最好,有屋檐。
北方夏天的雨來得急,來得躁,來得聲勢浩蕩。天色暗沉,白日如晚,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,砸得樹葉子亂顫,砸得屋檐上、地面上開出一朵朵白色的水花。“沙沙沙”,“啪啪啪”,雨聲遠遠近近地環(huán)繞,好像來自一個巨大的立體音箱。
我和奶奶各自搬了竹椅來,坐檐下,聽雨。
雨攜來風,驅(qū)散了空氣中的沉悶,甚是舒爽。暖黃色的燈光從屋子里透出來,雨絲變成了金黃色的弦,我伸出手去,彈斷了它,它又很快連了起來,繼續(xù)奏自己的樂。
聽著這雨,心里是寧靜清明的,好像自己也變成了一滴雨,打在檐上,雀躍歡呼。
因為有屋檐,我總是能及時捕捉到雨的節(jié)奏。有時雨落在夜晚,寂寞空階滴到明,而我枕雨入眠,一夜好夢,夢里青苔生……
最好,有芭蕉。
杜牧說:“芭蕉為雨移,故向窗前種?!卑沤度~闊如蓋,雨落其上,噼噼啪啪,清泠悅耳,像是專為聽雨而生。
江南園林中,處處有芭蕉。如拙政園“聽雨軒”,軒外便植芭蕉,“新蕉十尺墻,得雨凈如沐。不嫌粉堵高,雅稱朱欄曲”;滄浪亭有“聞香妙室”,原是主人書房,窗外亦有芭蕉,想來在芭蕉雨中,捧一本書讀,也是妙事一樁;而耦園的“城曲草堂”,亦植芭蕉作景,有楹聯(lián)與之相應(yīng),“臥石聽濤,滿衫松色;開門看雨,一片蕉聲”,雅趣恒生……
芭蕉邀雨,最是夜色里,聲聲扣心扉,惹不盡愁思萬縷?!笆钦l多事種芭蕉?早也瀟瀟,晚也瀟瀟。”“是君心緒太無聊!種了芭蕉,又怨芭蕉。”
芭蕉笑道:是了,移我入庭,又不堪雨聲,哎,難難難。
有滿塘荷花亦是好的。滴滴答答,大珠小珠落玉盤,漣漪繾綣,水色如煙,一池風動如畫卷。悅目,悅耳,悅心。
這個夏天,不如就做一個聽雨者吧,在檐下,在蕉窗,在荷畔,在船頭……靜靜地聽一場雨,感受獨屬于中國人的浪漫與詩意。
聽夜。
傍晚回家,忽然聽到路旁草叢中傳來幾聲細弱卻清晰的蟲鳴聲,“唧啾唧啾~唧啾唧啾~”,在如水的夜幕里蕩起一圈一圈的漣漪。
我停住腳步,豎起耳朵捕捉著,生怕那聲音被城市暗涌的喧囂吞噬了去。而記憶的閥門早已打開,將我?guī)Щ亓嗽S多年前,童年的夏夜。
那時的蟲鳴不是像現(xiàn)在這般小心翼翼、勢單力薄的,而是像連綿的潮水一般,在暗夜中起伏翻涌——那是許許多多蟲子的合唱匯成的聲音的海,偶有些叫聲高亢的,則如海上掀起的明亮浪花。它們輕輕地將人包裹著,引入甜蜜的夢鄉(xiāng)。
若是下過雨的夜晚,便可以聽到萬蛙齊鳴。先是一只蛙起了頭,“咕呱~咕呱~”,叫聲劃破夜空;接著是兩只,三只,開始唱和回應(yīng);再接著,整個池塘、稻田、濕草叢里的青蛙都加入了大合唱,那聲浪如千軍萬馬過境一般,簡直要把夜晚都叫亮了。
這時走在鄉(xiāng)間小路上,清風拂面,月色溫柔,流螢點點,稻香悠悠。蛙鳴盈耳,心中卻覺得異常安靜,有一種獨游天地的自由與悵然。
想起東坡夜游赤壁,感慨“惟江上之清風,與山間之明月,耳得之而為聲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無禁,用之不竭……”此時,亦感此身渺小,浮華過眼,而天地無私,已經(jīng)將最美好的呈現(xiàn)于眼前。
而我們只管只身入夜,徜徉于蛙聲,蟲聲,鳥聲,水聲之間,滌掉一身鉛華,回到最初的純粹輕盈,便知還有更可貴的東西值得追尋。
不知何時,草叢里的蟲聲已經(jīng)渺無音信,就像不知何時,我的屋檐遠去了,池塘干涸了,蟬也落下了樹梢。
但幸好,還余一顆柔軟的心,未沉淪在車水馬龍里,可以聽風,聽雨,聽這個夏天的詩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