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味覺看見。
2024-11-22 14:37:44 16 admin
中國人說一首詩好,一幅畫好,一段戲好,一處景好,怎么好?
有味道。
西方古典美學(xué)里,味覺的地位很低。但中國人天生信任味覺,喜歡講“味道”,習(xí)慣以舌頭為原點,去丈量與自然萬物之間的關(guān)系,抵達(dá)其余感官。
西方人認(rèn)為,“視覺”可以傳播,而“味覺”只能囿于個人體驗。比如,用眼睛看一幅畫,人在畫的外面,是客觀認(rèn)知,于是可以信任,而喝一杯清茶,茶在口中,滋味萬變,幽微不定,只有自己知曉,難以言說。
“認(rèn)知”是確定的,是固體,而“感知”則氣霧一般,看似縹緲,其實無孔不能入,中國人習(xí)慣用味覺,大約就是因其“幽微不定”,反而有“道”可尋,深處愈發(fā)寬廣通達(dá)。
用味覺去看見,五感自然而然通達(dá)時,天地亦暢快起來了。
味覺,也能“看見”。
讀畢飛宇的《推拿》,講一個盲人按摩院的故事,里頭有對盲人情侶,有過這樣一段動人對話。
女生的盲是后天的,她與男生相戀,她想讓他知道,她很好看,便抓著男生的手,讓他摸自己的臉。
男生說,好看,女生追問,“怎么一個好看法?”
男生的盲是先天的,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好看,他憋了半天,最后,用宣誓一般的聲音說:“比紅燒肉還要好看?!?/span>
畢飛宇寫的這句,質(zhì)樸而高級,用大白話版本的“食色性也”,直接打通了視覺與味覺的通感障礙。
《推拿》里有一句話說,“看不見是一種局限,看得見同樣是一種局限”,這句話,不是說給盲人聽的,是說給看得見的人聽的,更是說給五感俱全的人聽的。
視覺是“見”,聽覺是“見”,味覺,同樣是一種“見”。我們早在無知無覺的時候熟悉了這種“見”。譬如,將工作稱為飯碗,將失業(yè)稱為炒魷魚,將嫉妒表達(dá)為吃醋,怕別人看不起時會吼一句“我也不是吃素的”,用活躍的味蕾去品嘗生活中的大小事務(wù),種種關(guān)系,以及難以言說的情感,反而令信息傳遞的更有意趣,有層次。
影評家毛尖曾提到,味覺表現(xiàn)在影視作品里的重要性,“葛優(yōu)倪大紅吃得好,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加一分。劉若英烤鴨沒吃好,《天下無賊》就減一分?!比宋锴楦械挠纳盍b絆,通過味覺體驗表現(xiàn)出來,最是恰當(dāng)。那是視覺和聽覺難以探入的地方,也正是味覺的優(yōu)勢所在。
中國人從來都明白,味覺能看到的東西,比想象中還要多。
于是,對“味”的要求,中國人大約也比他人來的高些。
有人曾打趣說,中國人對甜品的最高贊揚,就是一句“不甜”。如此廣袤的國土,多苦多臭都不怕,甚至可以成為流行,但純粹的“甜”卻受眾者極少。
金岳霖在回憶錄里,說西洋糖果的甜是一種“傻甜”,他欣賞的是含在瓜李里面的甜,那是一種“清甜”,食之不膩,口齒留香。
雖然嗜甜是刻在人類基因里的天性,但從中國文化習(xí)慣認(rèn)知上來講,純粹的甜是一種“單薄”,一種層次單一的快樂,我們更喜歡品察幾種味道之間千絲萬縷的關(guān)系,甚至將對“味道”的品鑒上升到對事物的品鑒上來。
那句經(jīng)典的“有錢買不到好品味”,便是如此。這句話明明是違反常理的,如果人類物質(zhì)文明的精粹可以在市面流通的話,往往價格不菲,只有頗有家財?shù)娜瞬趴梢匀绱艘粩S千金,買許多大師巨作,把家里裝點的金碧輝煌——但我們會不自覺的評論這種行為“土豪”,覺得此人“滿身銅臭”“沒有品位”。
因為純粹的富有,就如同純粹的甜一樣,是單薄的,若有家財萬貫而行事乖張者,則更是令人生厭。真正的好品味,則是需要長久的滋養(yǎng)與時間的反復(fù)搓磨而成,猶如河邊的卵石,外表圓潤可親,剖面有層層繁復(fù)花紋,有如蘇東坡評陶淵明詩時所述“質(zhì)而實綺,癯而實腴”的質(zhì)感。
由此,從味覺而來的“味”,延伸到了對價值觀的評判上來,品味不俗,才真正顯得位置高潔。
古人品詩詞,最排斥甜膩的風(fēng)格,提倡寧生毋熟,寧澀毋滑,寧苦毋甜。因為清苦仄澀,總是層層遞進,余而不盡的。
一首好曲子在耳邊聽過,過了很久還會在腦海里重新播放起來,愛人送的玫瑰枯萎了,但每每回念起來,仿佛還能嗅到盛開的花香。用國學(xué)大師顧隨的話說,這般余味,如同“回甘”,是“留在心上不走”。
中國人的含蓄大約也源于此,所謂“不著一字盡得風(fēng)流”,就要用最少的字表達(dá)最豐富的含義——這種豐富,要反復(fù)品嚼,反復(fù)揣摩,有所心得者,才算得上“有品位”了。
講品位,雖看似從味覺出發(fā),實質(zhì)上是一種“聯(lián)覺”。
入口的美食,絕不僅僅是嘗出酸甜苦辣咸這一層,更要調(diào)動起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,才能讓我們奔波在外,只見到一碗面,便思念起家中母親的笑臉。
聯(lián)覺,并非“五感互用”,而是“五感共用”,觸“味”旁通。
以詩為例,黃庭堅在《書陶淵明詩后寄王吉老》說:“血氣方剛時讀此詩,如嚼枯木。及綿歷世事,知決定無所用智,每觀此詩,如渴飲水,如欲寐得啜茗,如饑啖湯餅,令人亦有能同味者乎?但恐嚼不破耳?!?/span>
黃庭堅讀陶淵明,不講艱澀詞匯,全用吃喝形容,卻一目了然,毫無溝壑,那“嚼”“啜”“啖”,三個“口”正好是一個“品”。
反之,用其他感官推出味覺,亦然。
在王安石的絕句“含風(fēng)鴨綠鱗鱗起,弄日鵝黃裊裊垂”里,既有視覺上“鱗鱗”“裊裊”的姿態(tài),“鴨綠”“鵝黃”的色澤,還有觸覺上“含”“弄”這樣的嬌軟,加上詩歌韻腳在啟齒間那溫潤的聽覺,一幅春景圖活色生香,沁人心脾,連帶味覺上也產(chǎn)生了“微甜”的感覺。
沒錯,味道本身就是個“很難言說”的東西,是《呂氏春秋·本味》所謂“鼎中之變,精妙微纖,口弗能言,志不能喻”的事。它發(fā)生在幽暗的口中,即便綻放了味蕾千朵,外人也難窺一二,于是“味道”如何,便很主觀,很不確定了。
但或許就是因為它難以言說,才逼的人不得不調(diào)動起視、聽、嗅、觸各種感官,紛紛前來助力,最后以舌頭來統(tǒng)攝,將如此復(fù)雜的感覺,用轉(zhuǎn)喻的方式,歸結(jié)到味覺上來。
有味道。有味,亦有道。味,妙在一瞬間的觸動,道,妙在無窮盡的思韻。有味道,便是有意,有趣,有嚼頭,可咂摸。
用味覺看見,從舌尖開始,通向感知的幽微之地,時真時幻,時隱時現(xiàn)——文化熏染,往往如此,如草蛇灰線,在意識里埋下伏筆,在知曉究竟是何道理之前,早已無知覺地運用自如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