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春,在野。
2021-03-12 14:19:48 357 admin
切切地盼到三月,池水被暖風(fēng)吹皺,淺草率先染綠原野,蟄伏的萬物探出頭來,如同解開束縛一般,撒歡野長起來。
說春天欣欣向榮,說春天萬物復(fù)蘇,說春色惱人,說春意盎然,但其實,春不就是一個“野”嗎。
總得有一場欲說還休的春雨,淅淅瀝瀝下了,油油地滲到土地里去,像是一道溫柔的圣旨,跟草木的根說,長吧,跟枝上的花說,開吧,跟遠(yuǎn)方的雁說,回來吧,于是漫山遍野浮起一層薄薄的淺綠,于是桃花倏忽就開了滿城,于是這些大筆一揮肆意至極的顏色舒展開來,叫人們在第二天清晨有了驚異的發(fā)現(xiàn),誒,這一年春如期至了。
春天的到來是這樣的。
陽春二三月,草與水同色。春染萬物,呼顏喚色,靈動活潑,水汽淋漓。那芽尖的淡翠,那花苞的幼粉,都飽含著天真無懼的雀躍,飽含著懵懵懂懂的新鮮。
這新鮮就是生命的初始,是未經(jīng)成熟,未經(jīng)炙烤,未經(jīng)任何形態(tài)的轉(zhuǎn)變,只消自顧自地長著,冒出頭來,顧忌什么?且痛痛快快鋪天蓋地,都叫春來也。
春天的到來是這樣的。
白日斜長,天朗氣清,風(fēng)吹,野望。村莊盡頭,田畦里的油菜花開了,天藍(lán)如洗,碧空不見云。
想起海子的三月,在整整一冬面對著燃燒得焦黑的麥茬地后,春日慷慨地把最明亮的黃色歸還給查灣村。在海子的眼睛里,三月的油菜花田猶如這個沉默的皖南村莊的殼,一年一度一生長,有著唐突的穿透肺腑的鮮艷。這春日的慨贈明亮得晃眼,晃到人的心都被希望不由分說地溢滿。
春天的到來是這樣的。
于細(xì)微處尚難察覺,需要站遠(yuǎn)些,向遠(yuǎn)眺。然后在某次回眸山水的瞬間,忽而感受一絲春天。仿佛春天是不由誰來告知的,而是需從自己心里長出來的一樣。
心里開了春,再看千山萬壑花開成海,再聞溪岸湖邊柳浪聞鶯,就更了然,春天的到來是這樣的——不濃,不重,不隱,不藏,大大方方,卻又婉約少言。待到須眉皆綠,才知春已附骨。
春天,到山里去。山野之味,就是春之味。
三月三,薺菜當(dāng)靈丹。關(guān)于這一口野蔬的清香,陸游最懂。
三首《食薺》一字排開,“挑根擇葉無虛日,直到花開如雪時”,是慨嘆薺菜食日之短,若是開了花,葉子就失去新鮮,所以不能浪擲春光啊!清苦脆嫩的薺菜,一日不吃就不爽快。
“日日思?xì)w飽蕨薇,春來薺美忽忘歸”,是赤裸裸的偏愛,蕨薇嘛,是很好很好的,但薺菜之甘美令人忘卻其他滋味。
七律不足癮,再寫一首十韻:“惟薺天所賜,青青被陵岡,珍美屏鹽酪,耿介凌雪霜”。這次第,歌詠不詳,得把吃法也寫上:薺菜本身就有獨特清香,所以不需其他復(fù)雜調(diào)味,只簡單撒鹽,再加些姜醋,就能把薺菜之味完整地托出來 ,入口脆嫩,又帶著野草生命的韌勁,回味有野蔬獨特的甘香,縈繞口腔,清晰明朗。
這春日之“天所賜”,讓放翁著實把心托付了。
散布于山野田間的野蔬還有許多,說是“山珍”也不為過。尤其春雨下過,那些翠嫩的葉片一夜之間全都伸展了葉片,頂著未干的雨露,把泥土里的清香完完整整的帶出來。
但春光太短,吃口新鮮的太難,比如蕨菜。這菜食多有毒,但奈何太美味,就省著吃,慢點吃,也要吃。古時候的甘肅天水人就將二月采的蕨菜制成干菜,秋冬時拿來煮湯。若有新鮮的蕨菜,就用滾水泡軟,選極嫩的一段,用雞湯煨熟,如此一來,蕨菜既吸了肉的脂香,雞肉也多了蕨菜的特有的清甜。
想起詩經(jīng)里那句“陟彼南山,言采其蕨”,墜然心尖,眼前似乎有了畫面。想是春日清晨,獨自去向陽的那面山坡上采擷,這攥成小兒拳頭般的蕨菜,飽滿脆嫩,挺著筆直的圓滾滾的莖,昂著頭迎著春天,如此可愛,連接后面那句“未見君子,憂心惙惙”,竟不覺得這轉(zhuǎn)折有何不可。
每一片土地大約都有獨愛長的野蔬,要如何一株株說完?春意不吝,野滋野味只靠風(fēng)力就長出一片天地,如今仍在春盤中充滿存在感。不管是切碎后與雞蛋同炒,還是裹上面油炸,抑或撒些糖鹽、配些醬醋這樣的極簡,都是對春味的記憶。
它們帶著最自然的清苦香甜,帶著最自由的脆嫩盎然,照拂了人們干涸一冬的胃,甚至在這樣的清香中長出了鄉(xiāng)愁,日后不管身在何處,每到春天,都需要這樣一口清香來紓解思念。
春天是不經(jīng)計算的。與春天相處最好的方式,就是不要多慮,一個猛子扎進(jìn)去,扎一個春空煙迷,扎一個四山霞飛。春之蠢蠢欲動,蓄勢待發(fā),時機(jī)一到,務(wù)必毫無遲疑。這原始的野,是生命無需多言的本能,是春天最動聽的召喚。
冬日懶在家中的筋骨該由這樣明媚的春天來徹底舒活,就尋一個空曠的草地痛快地奔跑,拽著風(fēng)箏,讓春風(fēng)把那竹燕吹上青天。或者呼朋喚友踏青去,與山鳥一同引吭高歌,與花草一齊迎風(fēng)招展,與整個春天共享生命的風(fēng)流。
我們就是被這樣肆意的無序所吸引,體內(nèi)的冒險因子就這樣被春意激活。要怎樣完美的計劃,要怎樣步步為營?那都是之后的事,無序無形的撒野,無知無畏的勇氣,就是春天的天理。
一直未做的事,遲遲沒有下的決定,醞釀在心中還未抒出的情,惦念在夢里不敢相見的人,都值得在春天啟始,值得在春天展開。
春天會責(zé)怪沒有生機(jī)的田野,會責(zé)怪沒有動身的人。要開花,要抒情,要往前走,要常相見。有多少柔情,春風(fēng)都能化成水,有多少浪漫,春雨都能釀成詩,春天適合把心里的小獸放出來,盡可無限放肆,春都會給予熱烈的回應(yīng)。
春天不撒野,更待何時?且朝著更廣袤更寬闊之地奔馳,且向著最詩意最浪漫之處狂歡。如春,在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