蟹蟹儂。
2021-10-14 14:48:42 401 admin
等待,是品嘗美食的必要環(huán)節(jié),也是一個合格饕客的自我修養(yǎng)。
要按捺得住饞蟲,要堅(jiān)守一顆吃心,要挨過中秋,要挺過國慶——最肥美的大閘蟹,與執(zhí)著地等待它的人們,終于迎來這一年中最為隆重的會面。
深諳食蟹之道的人都知道,九月圓臍十月尖,說的就是農(nóng)歷九月的母蟹黃最滿,農(nóng)歷十月的公蟹膏最足。趕在中秋之前就匆匆相見的大閘蟹,還略差些分量,買幾只來吃吃,不過是聊以慰藉。真正能解相思之苦的,還得是重陽前后的大閘蟹,那才是秋天的厚禮,是配得上拳拳期待的美味。
對于江浙滬一帶愛吃蟹的朋友們來說,這幾乎是不需要特別記住的事,到了這個時節(jié),胃就自動做好了盤算。清蒸、酒醉、粗鹽生腌、年糕熗炒,十八般廚藝,繞著這只蟹全用一遍,秋天的心事才算了卻完全。
曾聽來一個故事,說一家上海人早早移民海外,只要沒有意外,每年十月份,做父親的總會特意回國一趟。
到上海后,直奔早已約好的海鮮店,拿到一箱剛從湖里撈上來,還在“吧嗒吧嗒”吐泡泡的大閘蟹。趁著活力強(qiáng)勁,煩請店主幫忙上鍋蒸到半熟,再一一裝進(jìn)帶有燜燒功能的餐盒里,抱著去機(jī)場,坐最快一趟從上海直飛的航班,歷經(jīng)幾個小時的航程,等入海關(guān)之前,蟹剛好燜個全熟。
于是順利入關(guān),迅速開車回家,家里一眾老小早就擺好了桌,就等著這蟹一到,蟹宴即刻開始。
與朋友聊天時談及這個故事,不禁感嘆,秋天的大閘蟹,是把著上海人的脈呢,吃不上陽澄湖的蟹,秋天好像就全無滋味可言。
臺灣作家任祥在《傳家》中也寫過上海人在臺灣難得吃蟹的回憶。
那個年代的大閘蟹沒辦法合法進(jìn)口到臺北,只能等熟人從香港帶來,或者托人從海關(guān)拍賣。每次訂了蟹,任祥的母親都會鄭重其事地去菜場買菜,晚上回來辦一席豐盛蟹宴,邀親友共享這味秋鮮。
螃蟹送來之后,自然還有的一番忙碌。要備好一眾佐料,擺上洗手小碗、暖酒的壺、喝酒的小杯子、吃蟹用的繡了花的小圍兜……一樣樣,像辦家家酒似的,讓兒時的任祥心神蕩漾。
等蟹上了桌,母親還要一一挑選,務(wù)必把膏黃肥滿的給客人。待大家享用完畢,還會有一段忙碌的中場休息,主人要收掉擺滿蟹殼的塑料布,而客人要輪流去洗手間,用牙膏洗手,女士要補(bǔ)妝,等回來后,母親料理好的各色湯面、小菜已經(jīng)又?jǐn)[滿了一桌。
“多謝這只蟹”,對任祥來說,沒有這秋天的大閘蟹,她根本無從體驗(yàn)?zāi)欠N天南地北的人相聚在異鄉(xiāng)的溫情,也不會知道關(guān)于故園的記憶,能夠這般深厚繾綣。
而母親的“鄭重”,與其說是對蟹,不如說是對故鄉(xiāng)更適宜些。人走得遠(yuǎn)了,容易模糊了來處,而味蕾總是忠實(shí)地牽掛著兒時長大的地方。
不管走到哪里,不管身處何地,到了秋天,會想念一只蟹的味道,會為了這只蟹奔忙,這不是麻煩,這是踏實(shí)。
說來有趣的是,朋友們聽了這上海人家的故事,只是撫掌感慨,卻沒有人覺得過分夸張,不可置信。好像同樣的心思,花在別的食物上,多少會顯得有點(diǎn)大動干戈,但若是為一只好蟹,似乎就沒什么不能理解的——那可是大閘蟹啊,再怎么講究都不為過。
這份講究,從第一步挑蟹就開始了。
老牌“吃貨”蘇東坡當(dāng)年被貶吳地,發(fā)現(xiàn)陽澄湖蟹美味后,跟在他步子后面附庸風(fēng)雅的隊(duì)伍如今已經(jīng)可以繞地球三圈,每年西北風(fēng)一緊,跑到蘇州吃蟹的人能把巴掌大的水面圍個密不透風(fēng),個個張嘴都要吃正宗的陽澄湖蟹。
但會吃蟹的人知道,要想吃好蟹,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可或缺,光圍著陽澄湖是不夠的。要能從夏季的雨水量推測出今年的蟹肥不肥,什么時候買最好;要找優(yōu)質(zhì)產(chǎn)地,不必非拘泥于陽澄湖一處;得會挑,挑金毛利爪、個大肚白、蟹腳勁道,神氣非常的,吃起來才痛快。
蟹買回家,接下來就是料理的功夫。
好蟹不需要多么復(fù)雜的烹飪——“世間好味,利在孤行”,這話就是為螃蟹量身定做的。文人李漁就是堅(jiān)定的“清蒸螃蟹主義者”,就像太陽不需要火把去照亮、河流也不需一捧水來滋潤一樣,一只肥美的好蟹,在色香味方面已經(jīng)臻于極致,要是再放其他佐料配菜一起炒,就是在變著法地蹂躪它,是在“泄它的氣,毀它的容”!
蒸蟹,要蒸幾只,吃幾只,趁熱吃。也不必替人勞作,自己動手是最好的。自己吃蟹,剝一只,就吃一只,掰一鰲,就吃一鰲,要讓蟹肉剛從蟹殼剝離,就馬上入口,氣與味絲毫不漏,才叫好好地對待了這只蟹。
講究人家擺蟹宴,也是如此。一位通情達(dá)理、細(xì)致入微的主人總會在不起眼的地方掌控全局:蒸蟹先上,按人頭各自取一只吃,吃完再吃菜,等菜品嘗的差不多了,再端上一盤切好的醉蟹來,沒有吃飽的人,大可把凝結(jié)如凍的蟹黃拌進(jìn)溫?zé)岬娘埨锖〞持o這頓蟹宴收尾,而已經(jīng)差不多吃飽的人,再單獨(dú)咂摸半只醉蟹,也無甚壓力,樂意非常。
不過要說吃蟹,必定是各家有各家的講究,沒有一個定論,唯一可以確定的,或許就是“中國人對蟹,自古就有執(zhí)著、有偏愛”。
雖然它長得兇神惡煞,揮舞著兩把大鰲,怎么看都不是善茬,但偏就我們,能從這堅(jiān)硬的殼里挖掘出難以替代的鮮美,能享受得了這種細(xì)致品嘗的樂趣。
再加上古代寫食譜的,可不是廚子,全是嘴刁的文人雅士。蟹之鮮美,一旦愛上,抒起情來絕不含糊。于是乎,一個猛子扎進(jìn)去,就是上千年的食蟹文化,對蟹的喜愛,早就刻在中國人DNA里,抹不掉了。
說了這些,還沒來得及問最重要的事——今年的大閘蟹,你吃上了嗎?
鄙人有幸,前兩日去朋友那里蹭了兩只蟹吃,她在電話里喊我:“四公四母,母蟹三兩,公蟹四兩,早晨剛送到的,快來!”
這豈有不去之理?
我從小生長在北方,螃蟹對我來說,是一種難得的美味,而對于生長在江南的朋友來說卻不止如此。螃蟹承載了太多她兒時的回憶,如今獨(dú)在異鄉(xiāng),能在秋天美美地吃上一只蟹,是件值得感恩的事。
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愛吃蟹,尤其愛吃蟹腿肉,每每家里吃蟹,大人幾個都要輪流幫她剝蟹腿,趕不上趟的時候,她就急得哇哇大哭。
長大之后,上了學(xué),就開始自己剝蟹吃——從來不覺得費(fèi)勁,甚至愛的就是這種費(fèi)勁。
小孩子總是巴不得吃飯時間越長越好,能夠多瞄幾眼電視,不管演的是什么,肯定都比寫作業(yè)有意思,而吃蟹,就是最為合理的拉長吃飯時間的理由。
就慢慢地吃,一條腿一條腿地吃,細(xì)細(xì)地啃,啃完還要把殼擺回去,長此以往,練就了一手不必用任何工具就能把蟹吃的里里外外干干凈凈的絕活。
后來朋友離開家在北方工作,有那么幾年,總是趕不上吃最好的那一撥蟹,她母親就用家里的方法做了腌蟹給她寄來。一想到家里的冰箱有腌蟹等著,就覺得生活再難都挺得過來。
朋友與父親關(guān)系一直不太親密,每次回家,她父親問她想要吃什么,她都只回兩字:“隨便”,唯獨(dú)趕上秋天回家,她會多回一個字:“想吃蟹”。
而她父親也會隨即發(fā)來幾條長長的語音:“我跟老板打好招呼了,你到了家我們就去拿,會留最壯的,你想怎么吃?家里剛腌了醉蟹,你回來就能吃上......”
她想給父親回一句“謝謝”,但沒能說出口,最后也只是說“都好,回去再說吧?!?/span>
聽她講這些往事時,我突然覺得,對于食物,我們或許比我們想象的要依賴得多。
在解決溫飽之外,在口腹欲望之外,還有更深一層鏈接,那是我們的DNA,是生長在身體里頑固的“習(xí)性”,是一種堅(jiān)牢的牽絆。而食物越矜貴難得,這種牽絆就越緊,這種基因就越是“顯性”。
金桂黃時雨,菊花酣時蟹,此刻,江南的蟹肥得正是時候。
牽掛的心已經(jīng)在路上了,希望這一次,朋友可以借這只蟹,把那句一直未能說出口的話說出口吧——謝謝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