魯菜去哪兒了?
2022-01-19 10:40:12 262 admin
鄭重其事的告別至少讓人感到安慰,真正令人唏噓的退場總是啞然無聲。比如按鍵手機,比如路邊報刊亭,比如小眾手藝人,或許,曾輝煌至極的魯菜也算得上一個。
提到魯菜,別說南方人了,就連山東人自己或許也會一懵,“什么九轉(zhuǎn)大腸蔥燒海參紅燒甲魚一品豆腐我都沒吃過,還算是山東人嗎我?”
在大多數(shù)人的認知里,作為某一種菜系的魯菜已經(jīng)日漸式微,而仍有一些人認為,魯菜自有其生命力。那今日我們不如找兩位持相反觀點的“嘉賓”好好聊聊,作為四大菜系中唯一一個“自發(fā)型菜系”,輻射曠遠,底蘊深厚的魯菜,如今在何處?“尚能飯否”?
不好意思,恕我直言,“魯菜去哪兒了”壓根就是個偽命題。你以為魯菜離你很遠,其實魯菜與你天天見。
要知道,魯菜是我們國家歷史上最悠久的菜系,沒有之一。與川、粵、淮揚不同,魯菜是唯一一個自發(fā)型菜系,屬于自然生長出來的“純血貴族”。中式烹調(diào)技法的框架“煎、炒、烹、炸”以及發(fā)散出來的“蒸煮烤釀臘鹽豉椒......”種種基本技法,皆由魯菜奠定。
飲食文化沿著黃河從中原向四周蔓延,在歲月與土地的滋養(yǎng)下逐漸長出自己的風貌,也就有了如今所說的四大菜系、八大菜系。
要是追根溯源,各位就算不管魯菜叫“爸爸”,叫聲“伯父”也是不過分的。
我就不提皇家頂級菜品“滿漢全席”了,也不提那相聲貫口的“報菜名”里有多少都是魯菜,更不說淮揚菜究竟受魯菜影響多深——咱就單拎出華北、東北看,雖然那大大小小的餐館牌匾上一般不會特意標識出“魯菜”大名,但大多數(shù)家常菜館都是以魯菜做底的。
民國時作家張友鸞曾撰文說,“五、六十年前,在北京的大飯莊,什么樓、堂、春之類,從掌柜到伙計,十之八九是山東人,廚房里的大師傅,更是一片膠東口音?!北本┤绱耍瑬|北更無需多說,清代闖關(guān)東最多就是山東人,說到魯菜,北方哪兒有人是全然陌生的呢?
像是油燜大蝦、拔絲地瓜、四喜丸子、蔥爆羊肉,這都是標準的魯菜底子。熗炒土豆絲吃過沒?把子肉吃過沒?燒茄子木須肉、辣子雞醬爆雞......總有吃過的吧?這些可都算得上魯菜呢!
就算以上這些都沒吃過,黃燜雞米飯這些年火遍大街小巷,你在店里啃著雞塊的時候,有沒有注意到墻上還貼著黃燜雞的淵源——山東傳統(tǒng)名吃,起源于濟南府魯菜名店“吉玲園”?
甚至,廣義地說,只要您炒菜的時候拿大蔥熗了鍋,那也算得上是道“魯菜”了!
把黃燜雞米飯端出來說這算魯菜?正方辯友,我看你是在逗我。
這就像拿沙縣小吃當做閩菜代表,用冒菜來贊美川菜“善用三椒”,把茶餐廳與粵菜劃等號一樣——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!
真正的魯菜,兼具包羅萬象與精雕細琢。論火候,有濟南派系坐鎮(zhèn),論海鮮烹制,有膠東菜出馬,論底蘊與豪華,孔府菜當仁不讓。
正統(tǒng)魯菜,“五味均善、唯中唯和”,有齊魯大地“中和正統(tǒng)”之文化品格作為背書,是飽含廚師十年苦工,從選材到擺盤都極盡精致之能事的講究活兒。
如哲學家張起均所說,“大方高貴而不小家子氣,堂堂正正而不走偏峰,它是普遍的水準高,而不是一兩樣或偏頗之味來號召,這可以說是中國菜的典型了?!?/span>
拿大明湖畔的“九轉(zhuǎn)大腸”來舉例。
九轉(zhuǎn)大腸,濟南名菜,系光緒年間大明湖畔九華酒樓店主首創(chuàng),算得上“以俗物之身登大雅之堂”的典范。
選上好豬大腸,沸水汆湯,用面粉或白礬反復搓洗后煮熟,寬油炸之,靜置。再取一鍋熬醬汁,老抽、醋、糖、料酒不說,還有各種香料前赴后繼添香增色,大火顛翻均勻,裝盤。
這九轉(zhuǎn)大腸搛一塊入口,是怎樣的的神仙享受呢?鄙人找來師從魯菜泰斗王義均先生的大董先生的一段話來描述其味——
“大腸入得口來,輕合雙齒,頓覺汁液汨汨沁出,酸溜溜,甜沙沙,咸滋滋,柔和香醇。食之快意,嗅之美妙,與味之神奇糅于一體,滿口幽香。嚼至過半,有胡椒絲絲辣味,從舌底涌出。砂仁、肉桂面的香苦也不甘示弱,此時真是酸、甜、苦、辣、咸五味俱全,卻又逐次遞出,妙趣橫生。”
這樣的九轉(zhuǎn)大腸,才配得上魯菜之一席。
魯菜功夫之絕妙精細,往往在看不見的地方。
老話說,“唱戲的腔,廚師的湯”,濟南菜中有道“奶湯蒲菜”,端上桌是一甕奶白色的高湯,盈盈然飄著淡色的蒲菜,點點火腿茸作為綴飾,入口之前,萬萬想不到這高湯是用干貝、火腿、母雞、豬肘、肥鴨等等主料反復煮沸,撇去雜質(zhì),狠狠吊出鮮味來的。
看似貌不驚人,實則“內(nèi)功深厚”,入口鮮而不膩,又飽含著蒲菜的清香。
那可是號稱“宮廷菜”的魯菜啊,這等菜肴,在如今的時代里,又去哪里找尋自己的位置?
你問我魯菜去哪兒了,我倒要反過來問問你:當各種預先調(diào)配好的醬汁走進餐廳后廚,當味精蠔油走進千家萬戶,誰又舍得花費那么多功夫去吊出一味鮮來,誰又能靜下心來細細品味酸甜苦辣咸紛次在味蕾舞蹈?更不要說西餐快餐簡餐四面夾擊,誰又真有識得魯菜的品味呢?
正統(tǒng)魯菜,在如今這極速發(fā)展的時代,確乎式微矣!
人們?nèi)缃穸荚谡f,川菜在以鯨吞之勢進駐大小城市的美食街,勿管天南海北,幾乎沒有地方完全不食辣。即使在浙江、廣東,找到川菜館子也絕非難事,但興盛的,卻也并不是如“開水白菜”一類的正統(tǒng)川菜,照您的說法,那些川菜館子里的菜皆算不得川菜了?
今時不同往日,關(guān)于口味,我們可以有我們自己的選擇。而魯菜,居廟堂之高則為傳說,處江湖之遠則為民間風味,又有何不可?
我有個博山同學,其父平日里是很大男子主義的人,但每到過年要做酥鍋了,從備料開始,就親力親為,絕不假手于人。
從講究上來說,酥鍋絕對擔當?shù)闷稹棒敳恕钡拿^。鍋里要煮的鲅魚和豬肉要鮮,海帶蓮藕一類配菜也不能湊活。材料備好了,要按照順序鋪在鍋中,一層一層,滿滿當當,最后用白菜葉子繞著鍋沿圍一圈,當做“城墻”。
酥鍋要小火慢燉個把小時,得守在鍋邊看著,尤其當外圍的白菜軟塌“失守”,就要拿著小碗在旁邊一點點把溢出的油水舀回盆里。
在許多博山人兒時的記憶里,酥鍋的香氣一起,就代表要過年了。
這也是屬于山東人舌尖上的儀式感?。?br/>那些平日里不太方便烹制的糖醋鯉魚,辣子雞,鲅魚水餃,炸肉,在進了臘月之后的時間里一點點準備著,制作著,那些精心烹制的年夜飯,也是縈繞山東家家戶戶心尖尖上的魯味啊!
對方辯友,我認為您已經(jīng)偏題。
菜系發(fā)展,向來不可單靠平民百姓的廚房,任何一個菜系,都有其淵源,有其講究,有其功夫,有其標準。魯菜更加不僅僅是一種菜系,更是一整套飲食文化。
培養(yǎng)一位合格的魯菜廚師,需要至少十年,基本功扎實了,才可上灶。就說一道蔥燒海參,不過選兩節(jié)蔥白,一段海參,憑什么長期占據(jù)魯菜餐桌的重要位置?功夫在方方面面。
干海參要先用火燎,在刮掉焦黑一層,再用水泡發(fā)數(shù)日,每隔四五小時換一次水,再煮,再泡,周折許多次,最后文火濃汁,使表里入味。上鍋的那勺蔥油,沒幾年功夫是拿不住的,那也是一瓢魯菜的魂。
可如今的餐飲業(yè),看重的是翻臺率,心思在燈光、餐具、餐廳裝飾,又有幾分放在后廚?重油重鹽重辣燒出來的菜式,中央廚房統(tǒng)一拼配不出錯的醬料,上桌前明油一潑,“出片”效果一流,好不好吃,似乎都不是重點了。
曾經(jīng),越大的城市越能興盛起一種菜系,而如今,卻是越大的城市越在消弭美味的存在。
您要是把那些只要海參與大蔥一起燉煮就叫蔥燒海參,要是把鯉魚炸一炸澆上酸甜汁就叫糖醋鯉魚,把豆腐掏個洞塞上肉就叫八寶豆腐箱,那魯菜干脆愛去哪兒去哪兒吧!我也不辯了!
請雙方辯友冷靜!或許,您二位的說法并不矛盾。
那些食譜故事里記載的魯菜,生長于依山傍海、物產(chǎn)豐饒的齊魯大地,搭乘著儒家文化的列車,故而影響深遠,在物質(zhì)匱乏的時期,顯露著無可替代的勃勃生機。
善戰(zhàn)者,無赫赫之功。從某種角度來看,如今魯菜或可說大隱隱于尋常百姓家,雖變換許多模樣,但無處不彰示著魯菜的風格,這亦是一種傳承。
然而不可否認的是,魯菜,以及包括魯菜在內(nèi)的種種屬于中國人傳統(tǒng)飲食文化與生活儀式感,也確實隨著快速發(fā)展的節(jié)奏逐漸模糊了身影。
有人認為,如今時代發(fā)達,制作魯菜的許多“講究”已經(jīng)沒有必要了,快餐也讓人很快樂。但這恰恰說明,不管魯菜在何處,我們的精神文化與細嚼慢品生活的志趣確實有些漸行漸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