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州,在一碗面裏。
2022-08-19 14:09:02 204 admin
朋友出差蘇州月余,歸來容光煥發(fā),仿佛被水靈靈蘇州重新梳洗了一番,顏面都變得斯文。打趣問他:“去蘇州吃了什么好的?一整個脫胎換骨。”
回答說,天天吃面。不禁噗嗤一笑,哂他到底是西北人,天生一副面食肚腹。又想蘇州是水鄉(xiāng),吃面也必不易,于是挪揄他:“為一碗面奔波,很辛苦吧?”
他也不惱,回答說,吃面倒不辛苦,辛苦的是你的偏見。蘇州雖屬水鄉(xiāng),但食面卻是日常,百米之內(nèi)必有面館。你呀,真該到蘇州去看看,蘇州就在一碗面里。
老蘇州的一天,從一碗頭湯面開始。
雖然朋友已在我腦海中為“蘇州人愛吃面”這件事埋下了伏筆,但當蘇州的朋友這么說時,我還是有始料不及的錯愕——這可是蘇州啊,不是重慶,不是武漢,更不是蘭州……
但不容質(zhì)疑的事實是,老蘇州確實會為了一碗頭湯面起個大早,即便那只是巷子口一碗幾塊錢的陽春面,即便昨天剛剛吃過,也值得他們穿戴得整整齊齊,像去見一位幾十年未見的老友。
對一碗面,鄭重如斯,終年以面為主食的北方人也自愧弗如。作家陸文夫曾在小說《美食家》中如是解釋蘇州人的頭湯面:
千碗面,一鍋湯。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話,那面湯就糊了,下出來的面就不那么清爽、滑溜,而且有一股面湯氣。如果吃下一碗有面湯氣的面,會整天精神不振,總覺得有點什么事兒不如意……所以必須擦黑起身,匆匆盥洗……吃的藝術和其他藝術相同,必須牢牢把握住時空關系。
普普通通一碗面,愣是吃成了藝術。世世代代南方人,硬是長著一只北方胃。逢年過節(jié),蘇州人吃面的由頭就更大了:
元宵節(jié)上燈前要吃面,“上燈吃面,落燈吃圓子”;二月做春社,社面不可少;六月六天貺節(jié),周莊家家戶戶吃素面。舊時六七月間,蘇州各地風行吃雷齋素,素澆面吃一兩個月,齋期結(jié)束第一件事就是去吃一碗鹵鴨面……
饒是如此,蘇州人對吃面這件事還是能見縫插針地至死不渝一下:
孕婦臨產(chǎn),要有催生面;孩子出生第三天,要吃三朝面;做滿月,必吃雙澆面;做壽,就在雙澆面的基礎上加兩只不剪須的大蝦。從幼時到暮年,面不離口,嘉慶年間的《同里志·風俗》中甚至記載:“迎娶畢,男女兩家掌禮收去,即城中雞魚肉面禮也”。
……好吧。果然,面才是蘇州的“硬通貨”,整個人生都能給你包圓兒了。
既然如此,在“吃面”這件事上,蘇州人就格外上心,更加不會馬虎了。據(jù)說在美食界,流傳著這樣一句話:如果只能選一種美食代表蘇州,那一定是蘇式面。
蘇州有句老話:吃面吃湯,聽戲聽腔。湯面,是蘇式面的精髓,而湯,則是面的靈魂。畢竟,在蘇州人眼里,一碗面好不好,就取決于湯。老蘇州人擦黑起床趕著吃的頭湯面,沖的就是這湯。
吊湯是個技術活,各家大小面店都有自己的獨家配方。最普通的做法,是蹄髈加鱔骨,配以秘方調(diào)料,以文火熬成。熬好之后,湯色透亮如琥珀,不見任何雜質(zhì),噴香撲鼻,咸淡適中。
而外地人之所以覺得蘇式面可以代表蘇州,則是因為蘇式面的澆頭。蘇式面的澆頭,就是蘇幫菜的精華。
清末有個叫夏曾傳的人,對袁枚推崇備至,寫過一本《隨園食單補證》。在這本書里,對比揚州、北京之面,他是這樣寫蘇州面的:至若吳門下面,無論魚肉,皆先起鍋而后加,故魚肉之味與面如胡越,甚無謂也。
這位仁兄是官三代,隨祖父、父親走過不少地方,熟知南北風俗,但對于蘇州人對澆頭的感情卻不甚了解,什么叫“甚無謂也”?蘇州的朋友對此表示反對:蘇州人吃面,向以澆頭面為主。
蘇州餐飲協(xié)會會長華永根編過一本《蘇式湯面》為蘇州面揚名,蘇州籍作家王稼句為其做序,在序里,他說:
蘇州之面,確以澆頭為特色,花色甚多,有燜肉、炒肉、肉絲、排骨、爆魚、塊魚、爆鱔、鱔糊、蝦仁、三蝦、鹵鴨、三鮮、什錦等,不下數(shù)十種,一種之內(nèi)又有分別……
各地的面都有澆頭,但蘇式面的澆頭絕對是個中楚翹。不時不食,是蘇州人的倔強。當倔強遇到最愛,那就是倔強的愛——吃面,澆頭更要講究時令。
五月蝦子上市,蝦子、蝦腦、蝦肉做澆頭,就是蘇州有名的三蝦面。對于蘇州人來說,這簡直就是上蒼所賜的美味。做三蝦面的講究先不說,只說吃。蔥油拌面的做法先做打底的面,快速把面條拌勻后倒入三蝦澆頭,讓每一根面條都要裹上醬油和蝦子,再配上姜絲、炒青菜、炸黃豆、酸豇豆幾碟小菜,叫人一時不知該慢品細味還是大快朵頤。
六七月三伏天沒胃口?這種情況絕不會發(fā)生在蘇州。鱔鴛鴦的雙澆面往面前一端,不信你還能困乏得了,一碗不夠吃,還有鱔糊面、鹵鴨面、爆鱔面、楓橋大面……
熬過三伏天,金風不止送爽,還送來了蘇州人心尖尖上的那份用蟹黃、蟹膏做成的禿黃油澆頭。吃過了這碗面,天氣一日日涼下去,也就到了吃羊肉面的時候……
面,就這樣融入了蘇州人的日常,時月即久,便成為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。
江南向來精致,蘇州自不必說。唏哩呼嚕三下五除二吞到肚里去,滋味如何也來不及細品,這種北方人的吃面方式,在蘇州人看來,是不可理喻的,也是不講究的。
講究,是蘇州人的吃面態(tài)度。因為講究,所以蘇式面也就有了許多“不足為外人道”的暗語——紅湯、白湯、硬面、爛面、寬湯、緊湯、免青、重青、過橋——外地人初到蘇州,聽到這些暗語,難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,一時竟不知怎樣才能像模像樣吃碗蘇州面。
其實,紅白湯、硬爛面、緊寬湯、免重青這些,基本能猜個八九不離十,猜不透的是“過橋”:莫不是還要端著面過一座橋才能吃?其實,過橋就是把澆頭單獨盛著,放在另一個盤子里罷了。
面端上來,臨窗一坐,天地入眼,涼風徐來,夠舒坦了吧?蘇州人覺得還缺點兒味道。于是,市面上就有了“面館+茶館”的經(jīng)營模式,慢慢吃面,慢慢吃茶。夠舒坦了吧?蘇州人還覺得缺點兒味道,于是評彈也走進了面館,吃面、吃茶、聽評彈,蘇州人再閑聊上幾句,這才覺得滿意:嗯,味道總算是對了!
一碗面,本是煙火尋常,但蘇州人卻偏偏拿它做成了一篇錦繡文章,字字行行都是蘇州人的生活態(tài)度:
要慢,要雅,要舒坦,要在一碗面里,把生活還給生活。